第十三章字字泣血無人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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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隊伍擴大了,村裏幸存的加上之前逃難過來的,攏共有四十多個。
    大多人神情麻木,衣衫襤褸,攙扶著受傷的同伴,懷裏緊緊抱著包裹,裏麵或許是舊衣、或許是半塊硬餅。
    幾個年邁的老人死活不願離開,枯坐在自家門檻上,眼神空洞地望著天空飄落的雪片。
    李驍沉默地給他們留下了過冬的黍米,再無二話。此去生死難料,留下,或許還能多熬幾天。
    柴門“吱呀”一聲,又被風雪推回去,阿妍仍跪在爹娘屍旁,剪刀深深插在韓七咽喉,刃口卷了。
    兩個嬸子架她,她像木頭人,腳尖拖在雪裏,劃出一條長長的溝。
    “阿妍,走啊!”
    她眼珠動了動,目光穿過眾人,穿過殘牆,仿佛爹娘還坐在門檻上對著她笑。她回頭剪下爹娘的衣角碎布,像抱住最後一點溫度,這才踉蹌邁步。
    “走!”
    隊伍艱難地蠕動起來,如同一條在雪地裏掙紮前行的傷蛇。
    三十多個老弱婦孺,摻雜著十個疲憊帶傷的漢子,背負著沉重的負擔,深一腳淺一腳地踏入村外的風雪。
    山路崎嶇,積雪沒踝。低低的啜泣聲在隊伍裏此起彼伏,又迅速被風聲吞沒。
    誰能想到,僅僅兩個時辰之前,這裏還是一個雖不富足卻安寧自足的村莊?
    炊煙嫋嫋,雞犬相聞。
    轉眼間,已是家破人亡,親人永訣,被迫踏上茫茫風雪中未知的亡命之途。
    有人在恍惚間依舊覺得眼前的一切是場噩夢,隻盼著下一刻便能驚醒,回到那熟悉的泥坯屋、暖和的火炕。
    耿固和龔弘昌父子警覺地走在隊伍最後,不時回頭張望,眼神銳利如鷹隼,提防著任何可能尾隨的威脅。
    夜幕如同巨大的墨色氈毯,沉沉地壓了下來。
    好不容易找到一處背風的陡峭山坳,眾人再也支撐不住,紛紛癱倒在地。
    幾塊殘破的土布被匆匆拉起,勉強遮擋一點風雪。
    一小堆篝火被小心翼翼地生起在凹陷的石窩裏,火焰微弱,隻敢冒出一點點青煙。這點微光帶來的暖意,是此刻唯一的慰藉與奢侈。
    幾個婦人支起一口鐵鍋,將白天從那幾匹死去的宋軍戰馬身上割下來的、已經凍得僵硬的馬肉塊扔進去,又加入幾個凍得硬邦邦的蘿卜和蕪菁(蔓菁),最後撒進一把珍貴的鹽粒和幾疙瘩醃得發黑發硬的芥菜疙瘩。
    雪水在鍋裏慢慢融化、沸騰,一縷混合著肉香、土腥氣和鹹菜特有朽味的古怪氣息在冰冷的空氣中彌漫開。
    荒山野嶺,風雪交加,這混雜著奇怪氣息的燉煮,便是活下去的指望。
    篝火的火苗舔著鍋底,將李驍的影子投在岩壁上,忽明忽暗像團跳動的鬼火。
    他手裏的銅質腰牌被體溫焐得發燙,這是從宋軍屍體上搜來的,他指腹反複摩挲著正麵的刻字——“代州沿邊安撫副使?史”,背麵則是“宣和四年五月初五”
    “這位史某,怕是位大人物。”
    李全武拄著拐杖湊過來,老仆的睫毛上結著冰碴,說話時嗬出的白氣立刻凝成霧,“安撫副使,那可是能管一州(如代州)兵馬的官。
    李驍對朝廷的官階不太了解,大致隻知道知縣、知州、知府,接著便是三省六部的官員,最高者是東府政事堂的宰執相公,人臣之巔。
    接著便是西府樞密院的樞密使、樞密副使等等。
    因為大宋的官階十分複雜,若是什麽秦漢唐朝的,隻是看一看就大致了解,而大宋的,不是官場人或者有意做官的人,根本搞不清楚那些彎彎繞繞。
    事實上,自宋神宗元豐改製後,關於官階、勳爵、差遣就有了較大的簡化,之前的情況還要複雜的多。
    元豐改製後,安撫使成為常設職務,統管一路的軍事、治安、邊防守備,並兼管民政(如賑災、安撫流民)。
    在邊境地區(如河東、河北、陝西),安撫使權力更大,可節製本路駐軍,但重大軍事行動仍需朝廷批準。安撫使主軍政,轉運使主財政,提點刑獄使(提刑)主司法,形成“三司分立”的地方治理模式。
    安撫副使,便是輔助安撫使,分管部分軍務,形成牽製。在邊境地區,安撫副使可能獨立負責某一州。
    通常由從五品至正六品文官或武將擔任,如朝請大夫(正五品)、朝散大夫(從五品)。
    如範仲淹、韓琦就擔任過陝西經略安撫副使,協助主帥夏竦(陝西經略安撫使)負責對西夏防務,那時便是李元昊正式稱帝大舉入侵宋朝的時候,著名的好水川、三川口、定邊寨戰役就發生在那時。
    宋人三戰全敗,死傷數萬精銳,關中家家戶戶掛白幡,哭喊聲響徹秦川。
    “信…還沒看?”龔弘昌抱著弓箭蹲在火堆另一側,他兒子正啃著塊馬肉,眼睛卻直勾勾盯著李驍手裏的信紙。
    李驍的拇指按在信封口。
    那封口是用紅泥封的,上麵的印戳已被血浸成黑團,蓋著安撫司的大印。
    他知道這信的分量。
    代州沿邊安撫副使,既然能管一州的兵馬,這樣的人物親筆信,裏麵藏的絕不會是家常話。
    “打開看看吧。”
    石勇急切想知道裏麵是什麽:“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姓史的要是真有要事,說不定就寫在信中?萬一我們能活著回去,也好將消息帶到,不然搞丟了信就麻煩了。”
    李驍打開了信封,隻見裏麵前後三份信,眾人圍上前來一起觀看,上麵寫道:
    宣和七年九月二十,代州軍衙燈下謹呈。
    官家在上,朝廷諸公鈞鑒:
    某近三閱邊境,頻接邊報,金人異動已非尋常。
    此非抗初言也。
    自去歲至今日,抗於代州城頭望北境,金人虎狼,其跡昭昭,其心昭然,抗已多次具劄上奏,今再瀝血陳詞。
    雲州方向哨馬回報,完顏婁室部騎兵萬餘,自上月起每日在桑幹河沿岸操練,甲胄映日,塵煙蔽天;
    蔚州榷場忽閉,往日往來的女真商隊盡散,唯餘細作偽裝僧侶,在代州、忻州間描繪地形,某已擒獲三人,搜出的地圖上,雁門關、石嶺關等隘口皆注紅圈,旁書“急取”二字。
    更令人心驚者,義勝軍中近日逃兵漸多。
    前日捕獲的降卒供稱,金使已三至其營,許以裂土封侯、子女玉帛。某親往營中查驗,見其甲胄雖齊卻眼神閃爍,已非我軍模樣。
    某去年冬曾上書言邊事,未蒙批複,本年八月以來已是第十封,金人糧草已屯至雲州,細作潛入如織,小規模襲擾朔州邊境者無算,皆掠走糧秣而退!此非尋釁,乃探我虛實也!
    臣日觀金人狼子野心,夜察胡馬動向,凡具本多次上聞,皆如泥牛入海。
    今雲、蔚二州,金人聚兵已逾三萬,戰馬五萬有餘,糧秣堆積如山。
    細作往來如梭,屢擒獲者皆供稱金主已定南侵之期...
    今金人磨刀霍霍,河東路如累卵之危。
    抗雖駑鈍,願以殘軀守此國門,然孤掌難鳴。
    伏望官家與諸公,速發京畿禁軍、麟府勁旅馳援,再撥糧秣百萬石、甲胄五千副,加固太原、雁門關防線。
    否則,一旦城破,抗死不足惜,然河東千裏江山,數千萬生民,將盡入金賊之手矣!
    代州沿邊安撫副使史抗叩上
    李驍等人看得目眥欲裂,原來早有人將金賊的動向稟報上去。
    耿固猛地一拍大腿:“狗娘養的!多次上奏!朝廷那幫文官是瞎了還是聾了?金狗都堆到家門口了,還他娘的裝聾作啞!”
    朝廷該有準備的,可為什麽還是被人一擊攻穿了,眾人接著往下看第二封信:
    宣和七年十月初五,燈下再呈。
    官家、三省相公鈞鑒:
    某之前所呈邊警,想必已達天聽。
    抗前已累疏,言金人南侵之兆,今不複贅言。
    唯念邊軍積弊太深,若不速改,縱有援兵,亦難禦敵,故再冒死進言。
    然今日再次所書,比金人更令人齒冷,代州軍實已不堪一戰。
    軍餉拖欠半載,禁軍每日口糧僅二升粟米,雜以沙土穀殼,士兵多有餓暈於校場者。
    昨日巡營,見一老兵蜷縮於漏風營房,身上單衣補丁疊補丁,凍得青紫如茄,見某竟泣道:“將軍,某願戰死,隻求死前能飽食一餐。”
    甲胄庫中,一萬套甲,能披掛者不足三千。
    某親驗之,有的鐵甲片鏽蝕如泥,抬手即落;有的胸前要害竟以硬紙板糊漆充數。弓弩十張有六張斷弦,箭矢多是陶製,塗漆冒充鐵鏃,射三十步便墜。
    更甚者,代州十八寨烽燧,十有九廢。
    寧化寨望樓坍塌,守卒竟拆木柱煨火;連接各寨的驛道橋梁,半數衝垮,糧車難行。
    某上月令修繕雁門關,將官竟盜賣木料換酒,隻以茅草覆頂搪塞,如此工事,金人一推即破!
    代州守軍雖擴至萬餘,實則多是流民充數,多日未曾操練。
    某提刀驗其武藝,竟有大半人握刀不穩。問及“若金賊至,敢戰否”,皆低頭不語。
    存者多是老弱,年逾五旬者過半,十五歲童子亦充數,拉弓不及五鬥,執槍難穩。
    前次,抗欲加固代州城垣,求撥磚石,轉運使答曰“國庫空虛,暫候”;求發冬衣,吏曰“先供內廷”。
    邊民見此光景,皆曰:“官軍不如盜匪,金賊來了,或尚能活。”民心如此,何以死守?
    抗每念及此,寢食難安。
    金賊眈眈,邊軍如朽木,若朝廷仍視若罔聞,不發糧、不換甲、不懲貪、不增兵,一旦金騎南指,河東必土崩瓦解。
    抗願以死明誌:所言句句是實,若有虛言,甘受腰斬!
    某每夜登城,見北方星火漸密,知金人旦夕必至。
    然軍無餉、甲無片鐵、卒無鬥誌,某縱有三頭六臂,亦難挽狂瀾。
    伏望官家泣血奏請,發內帑充軍餉,調良匠修器械,否則河東路必為金人牧馬之地!
    史抗再叩——
    字跡至此,忽見數點暈染,似淚痕又似血漬。
    “該死的狗朝廷,我殺你全家!”石勇聽人念出來後憤怒異常,眼睛通紅。
    眾人皆是氣憤難耐!
    一時死寂,隻有燭火劈啪作響,每個人心裏都像壓了塊石頭。
    史抗的焦急,他們懂,可朝廷的冷漠,更讓人心寒。
    李驍接著看第三封信:
    宣和七年十一月初十,代州城破前一刻。
    稽古、稽哲吾兒:
    展信時,父恐已在陣前。
    今晨金賊攻城,炮石如雷,城堞崩摧。
    某登樓而望,見義勝軍竟在東門豎降旗,引金騎入城,某早知其不可恃,卻奈朝廷不聽,痛哉!
    汝母已自縊,勿悲。
    爹守代州三載,上言百次,終無援至。非爹不力,實朝廷抽盡邊骨,徒留空殼耳。
    今士卒持木棍迎敵,餓極齧雪,凍極抱石。
    他們在死戰,為大宋,為百姓,爹豈能獨生?
    某少時讀《春秋》,知“君辱臣死”;今為宋臣,守土有責,斷無屈膝之理。
    汝二人突圍,若有幸得脫,切記:勿念家仇,當念國恨。
    金賊殘暴,所過之處白骨盈野,汝等若能南奔,見張孝純府尊,可告之代州之失,非戰之罪,實乃積弊難返,軍無餉則散,器不精則潰,吏貪腐則民叛,此三者,非一日之寒也。
    某占卜六壬,知今日必殉國。
    然死得其所:生於斯,守於斯,葬於斯,乃吾幸也。
    汝等若遇南逃士卒,可告之史抗雖死,代州尚有熱血未冷。
    若朝廷能幡然醒悟,整武備,黜奸佞,終有驅金賊之日。
    刀聲已近,不多言。
    汝等切記:生為宋人,死為宋鬼,勿負家國!
    漢人之骨,不可彎;大宋之土,不可失。
    若有來日,必複我河山!
    父史抗絕筆
    (信末有血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