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各有稻粱謀(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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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這罵戰正酣之際,殿外石階一串沉重踉蹌腳步聲,伴隨著粗重喘息和變了調的呼喊:
    “急報!河北八百裏加急!!!”
    殿內瞬間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射向殿門。
    一名通進司官員,官帽歪斜,滿麵塵灰,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了進來,嘶聲力竭地重複著:“急報!中山府…中山府!”
    領樞密院事蔡攸反應最快,一個箭步上前,劈手奪過那皮筒塘報。
    他不敢怠慢,三步並作兩步,呈至禦座之下。
    禦座之上,這位以風流蘊藉、書畫雙絕聞名的帝王,正帶著滿臉的惶恐,待看過塘報,瞳孔驟然收縮,血色頃刻間從他那保養得宜的臉上褪盡。
    “中…中山府破了!”一聲驚呼。
    他猛地從寬大的紫檀木禦座上站起,身體劇烈晃動,帶倒了案幾上那隻價值連城的汝窯天青釉蓮花茶盞。
    一聲脆響,名器化作滿地晶瑩碎片,如同破碎的江山。
    “金人!金人安敢如此!”
    “蔡卿!不意金人…金人敢爾啊!”
    話音未落,趙佶喉頭一陣劇烈的咯咯作響,雙眼翻白,“隱相”梁師成眼疾手快撲去攙扶,卻見官家袍袖巧妙一拂,整個人竟從九級禦階翻滾而下。
    “陛下!!!”
    “官家!!!”
    驚呼聲、器物碰撞聲、腳步聲瞬間炸開。
    李綱最先反應過來,他撿起急報,手指劃過墨跡未幹的字,那筆跡張揚得不像軍情,倒像是哪個書吏急著交差的敷衍之作。
    “不可能!”他猛地抬頭,目光掃過眾人驚愕的臉,“中山府城高池深,守將素有威名,怎麽會!”
    “傳太醫!”
    “快傳太醫!”
    殿內亂作一團。
    入內內侍省都知梁師成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撲過去扶起趙佶;宰相白時中、張邦昌等人也慌忙圍攏上來。
    太醫局的醫官們被連推帶搡地召進殿,一陣掐人中、灌參湯、施針灸的忙亂。
    火爐裏的龍涎香灰被帶起的風卷起,紛紛揚揚,落在帝王沾滿塵土的龍袍和群臣驚惶的臉上。
    一番驚險萬分的施救,趙佶終於悠悠轉醒。
    他麵色慘白,嘴唇翕動,卻發不出清晰的聲音,隻用顫抖的手指,指向內侍捧來的澄心堂紙。梁師成慌忙奉上禦筆朱砂,趙佶的手抖得厲害,朱砂在紙上遊走,勉強成字:
    “朕病篤,殆將不起,何以視事?”
    字跡歪斜扭曲,墨跡淋漓,尤其是“篤”字,全然沒有以往的大家書法。
    宰相們湊上前,看清了這行字,麵麵相覷。
    偌大的玉虛殿內,方才還如沸鼎般的爭吵,此刻隻剩下壓抑的死寂和炭火偶爾的劈啪聲。能爬到這權力金字塔尖的人物,哪一個不是曆經宦海沉浮、練就了一雙洞悉人心的火眼金睛?
    官家這番氣塞昏仆再蘇醒留字的戲碼,未免太過流暢,太過戲劇化。
    那禦座滾落時看似狼狽,動作實則巧妙避開了台階下最尖銳的銅鶴裝飾;那“病篤”的字跡雖顫,筆畫深處卻隱隱透著力道。
    疑雲如同殿外鉛灰色的雲層,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官家,怕是在裝病吧?
    然而,無人敢點破。
    點破皇帝裝病避敵,是何等大逆不道?
    此時此刻,誰出頭,誰就可能接下這燙手的山芋!
    白時中眼觀鼻,鼻觀心,入定老僧;李邦彥低頭研究著自己靴尖上的塵土;王時雍喉嚨滾動,最終把話咽了回去;
    大家看著地上那灘參湯漬痕,仿佛能看出花來,滿殿朱紫閉口不言。
    趙佶躺在臨時挪來的軟榻上,喘息稍定,目光在死寂的大殿中巡梭。
    那眼神,虛弱中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淩厲。他再次抬手,梁師成立刻會意,又奉上紙筆。朱砂筆尖懸停,趙佶氣若遊絲的聲音打破了沉寂:
    “諸卿國事,危殆至此,朕已無能為力…爾等何以教朕?”
    他將球踢給百官。
    眾臣的頭垂得更低了,殿內空氣凝固得幾乎令人窒息。
    “朕想靜休..養病,屬意太子兼開封牧處理政事,諸卿何意?”
    這是打算幹嘛?讓太子出來頂事嗎?那官家你又打算做什麽?百官不禁心裏暗問。
    “官家不可!”
    依舊還是李綱站了出來,“官家聖體既已難支,當效天寶故事,以安社稷!”
    這一句天寶故事,如同在滾油中潑進冷水,瞬間炸開了鍋!玄宗倉皇幸蜀,肅宗靈武(靈州)自立,這幾乎是赤裸裸地預言亡國奔逃與權力更迭的血腥!
    李綱無視背後的騷動與抽氣聲,繼續昂首陳詞,字字如鑿,句句似刀:
    “金虜猖獗,已破中山,汴京門戶洞開!天下安危,懸於呼吸!官家此刻若僅命太子監國,是守常禮而忘大義!太子名分未正,以儲君之身暫攝國事,何以號令四海?
    何以聚天下勤王之師?官家難道還能指望,自身居深宮避位,便能令前線將士舍生忘死,挽狂瀾於既倒?
    此乃癡人說夢!唯有即刻內禪,傳位太子,使新君名正言順,承繼大統,方可收天下將士民心,以天子之威,號令各方,死守社稷!否則!”
    李綱深吸一口氣,目光灼灼逼視禦榻,“否則,待到胡騎踏破汴水,玉石俱焚,那時就不是官家願不願退位,而是能不能保全性命宗廟的問題了!”
    如同一道驚雷,劈開了朝堂上虛偽的沉默和裝聾作啞的迷霧!引玄宗舊事更是誅心之論,暗示若不主動退位,結局隻會更加不堪。
    殿內落針可聞,群臣被這大膽至極卻又切中要害的言論震得失了魂魄。幾個老臣的貂蟬冠微微顫動,不知是氣的還是嚇的。
    軟榻上的趙佶,身體僵硬了一瞬,藏在道袍下的手卻悄然握緊又鬆開。
    李綱的話,字字句句戳中了他內心最深的恐懼,卻也給他指明了一條體麵的退路,也罷,原本他是不願意禪位的,可眼前再不禪位就沒有逃走的機會,萬事保命為上,權利還有奪回來的機會。
    瞬息間想明白這一切,他那雙因“病篤”而顯得渾濁的眼睛裏,飛快地掠過一絲如釋重負的光芒,隨即又被更深的痛苦和掙紮掩蓋。
    他長長地、極其緩慢地歎了口氣。
    他再次顫抖著抬起手,朱砂筆蘸滿了濃墨,在澄心堂紙上緩緩拖動,這一次,似乎用了全身的力氣:“皇太子…可…即皇帝位。”
    八個字,重若千鈞。
    宣告了一個時代的結束,也拉開了另一場荒誕大戲的序幕。
    消息像長了翅膀,飛過重重宮牆,直抵東宮。
    太子趙桓,這位素來以溫良恭儉著稱儲君,正在書齋中臨摹其父最得意的《臘梅山禽圖》。
    聽聞父皇急召,他心中已是不安,待傳旨的內侍省押班藍從熙神色凝重,一字一句念出那“可即皇帝位”的詔命時,趙桓手裏那支上好的兔毫筆“啪嗒”一聲掉落在絹素上,濃黑的墨汁迅速暈染開,將那傲雪寒梅汙成了一團絕望的墨漬。
    “不!不!!”
    趙桓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冷汗涔涔而下,中衣後背瞬間濕透。
    他推開案幾,幾乎是踉蹌著衝出書房,不顧內侍的勸阻,一路狂奔向玉虛殿。
    入得大殿,隻見所有人目光都注視在他身上。
    “父皇!父皇!”
    趙桓撲倒在趙佶的軟榻前,涕淚橫流,額頭在磚地上磕得砰砰作響,每一下都清晰可聞,“兒臣德薄才鮮,不堪大任!父皇春秋正盛,偶染微恙,隻需靜養,不日便可康複!兒臣願割股煎藥,侍奉湯藥,求父皇收回成命!萬萬不可禪位啊!此乃不孝!”
    哭嚎之聲,情真意切,聞者無不動容。
    趙佶躺在榻上,看著兒子這般“孝心”,心中滋味複雜,喘息著且艱難地抬起手指向趙桓,嘴唇蠕動,似乎想說什麽卻又無力發聲。
    這“父子情深”的一幕,卻深深刺痛了殿外回廊陰影裏的一雙眼睛。
    鄆王趙楷,趙佶第三子,素來得寵,聰穎伶俐,善解父皇心意,尤精繪畫書法,深得其父風骨。
    他手按腰間代表皇城司兵權的蟒紋佩玉令牌,檀木鑲邊的冰冷觸感也無法壓下他心頭的滔天怒火和不甘。
    皇位!
    那觸手可及的至尊之位!
    父皇明明最寵愛的是自己!為何!為何是那個懦弱無能的大哥?!他死死盯著殿內哭得幾乎背過氣去的趙桓,恨不得衝進去將他拖開。
    “殿下!不可!”侍衛班直統領張迪橫戟攔住幾欲衝出的趙楷,聲音壓得極低,“局勢太糟,不宜妄動!”
    大殿中沒有一個提起他的,都在呼喊官家、太子。
    趙楷牙關緊咬,額角青筋暴起。
    不甘心!
    他目光如鷹隼般掃向殿內那些平日裏與他交好、收受他無數珍寶書畫的重臣。
    趙楷幾步衝進殿內,一把抓住羅官員衣袖,用力拉扯,急切地用眼神示意他站出來說話,甚至低聲喚道:“羅侍郎!羅侍郎!”
    那羅侍郎被扯得一個趔趄,腰間懸掛的銀魚袋玉帶扣“哢嚓”一聲竟被扯斷。
    這位老臣反應奇快,順勢“哎喲”一聲,重重癱跪在地,以袖掩麵,放聲大哭起來,哭聲淒厲無比:“先帝啊!列祖列宗啊!臣恨不能以身代官家受此病痛啊!蒼天無眼啊!”
    那哭聲情真意切,蓋過了殿內趙桓的哀嚎,也將趙楷的暗示徹底淹沒。
    其他被趙楷目光掃到的官員,要麽立刻轉身加入“哭靈”隊伍,要麽趕緊低頭,悲痛得無法自持,身體抖如篩糠。
    趙楷孤立地站在一片震天的哭嚎聲中,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那枚沉甸甸的皇城司令牌,此刻隻燙得他手心發痛,成不了事。
    殿內,幾個健碩的內侍在趙佶的示意下,捧著那件剛剛從庫裏取出來,象征著無上權柄的火紅龍袍,走向趙桓。
    “殿下,不,官家,請更衣!”
    趙桓如同受驚的兔子,猛地跳起來,連連後退,雙手死死護住自己的衣襟:“不!我不穿!本太子豈能不孝!”
    “豈能有違天理孝道!”
    趙桓的情緒愈發激動,他先是“昏厥“在地,被灌醒後又開始認不得人,連自己的太子妃都裝作不認識。
    當宦官們強行給他套上龍袍時,他掙紮得像條上岸的魚,龍袍的右衽都被扯開了線。
    大有當年堂祖趙匡胤陳橋之態。
    “汝不受,則不孝矣。”趙佶躺在軟榻上,聲音虛弱卻不容置疑。
    趙桓披著龍袍跪著向前蹭了幾步,中衣膝蓋處磨出兩個大洞,上前拉住趙佶的手就是大哭:“臣若受之,是不孝矣。”
    趙佶冠氅衣(道袍),神色慘沮,執太子手曰:“我性慕清虛,倦於萬幾,汝可代我。”
    此時居於深宮的鄭皇後也走入大殿勸說趙桓,稱:“官家老矣,吾夫婦欲以身托汝也”她說著,眼圈也紅了。
    “母後,皇兒安敢如此!”
    趙桓哭得更凶了,身子一挺,驀然向後倒去,直挺挺躺在地上,沒了聲息。
    “太子殿下!”
    百官看傻了眼,尋思著三辭三讓也該夠了吧,怎麽還暈過去了?
    太醫們剛把趙佶安頓好,又趕緊去救趙桓,掐人中、灌湯藥,折騰了好一會兒。
    混亂之中,趙楷再也按捺不住,借著混亂人群的遮掩,如同鬼魅般擠到近前,烏皮靴那包裹著銅皮的靴尖,帶著積壓許久的怨毒和瘋狂,狠狠地、迅疾地踹在了趙桓的小腿脛骨上!
    一下!兩下!位置刁鑽狠辣!
    嗷~~
    趙桓猝不及防,劇痛鑽心,一聲壓抑的痛呼被淹沒在更大的哭喊喧鬧聲中。
    他身體一軟,痛得蜷縮下去。
    趙楷一擊得手,迅速後退。
    趙桓的“三辭三讓”在這突如其來的劇痛刺激下,達到了新的高峰。他再次雙眼翻白,身體劇烈抽搐,如同羊角風發作,緊接著便“氣絕”倒地,人事不省。
    又是一陣雞飛狗跳。
    太醫再次上前,掐人中、灌湯藥,趙桓醒後再次堅決不從皇位。
    可皇位是你不答應就能推辭的?
    宦官們再也顧不得體統,誰都想要這個從龍之功,在百官的指揮下,七八個健壯內侍一擁而上,半扶半架,幾乎是抬著哭喊掙紮不休、時而“昏厥”時而“癡傻”的趙桓,強行離開玉虛殿,直奔舉行大典的大慶殿。
    宰相白時中、李邦彥等一眾大臣,氣喘籲籲地緊隨其後。
    大慶殿內,龍椅孤高地置於丹墀之上。
    內侍們趁趙桓又一次“昏厥”之機,七手八腳將那件撕破又被草草縫補過的龍袍套在了他身上。
    趙佶這位即將卸任的帝王,也被抬到了現場,接著命人當即寫禪位詔書,深怕耽擱,迅速讓殿中文采最好的翰林學士們共同出力,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在趙佶的傳話下沒多久便完成了詔書。
    禮部官員捧過詔書,百官跪拜,念道:“朕以祖宗福德,獲奉宗廟,賴天地之靈,方內乂安二十有五年矣。恭惟累聖付托之重,夙夜祗懼,靡遑康寧,乃憂勤感疾,慮壅萬幾,斷自朕心,托以大計。
    皇太子桓聰明之質,日就月將,孝友溫文,聞於天下。
    主鬯十載,練達聖經,宜從春宮,付以社稷。天人之望,非朕敢私,太子桓可即皇帝位。
    凡軍國庶務,一聽裁決,予當朕以道君號退居舊宮,皇後為太上皇後,予體道為心,釋此重負,大器有托,實所欣然。
    尚賴文武忠良,同德協心,同底予治。布告天下,鹹使聞知,宣和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一番抑揚頓挫的念詔,為大宋迎來了第九位皇帝。
    “文武百官恭請天子聖安!”白時中帶頭高呼萬歲,群臣拜見新天子!
    百官愕然,有泣下者,隨即回過神來,高呼官家萬歲聖壽無疆。
    “父皇啊,皇兒...”
    此時木已成舟,躲不過去了,最終,在百官的萬歲聲中,趙桓不得不接受這個他極力推拒的皇位。
    而趙楷,隻能站在殿外,眼睜睜地看著那個他看不起的大哥坐上龍椅,自己則與皇位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