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長煙落日孤城閉(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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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燈籠在風雪裏晃得厲害,紅綢被凍成硬殼,倒像是誰把血潑在了布上。
    李驍剛要抬腳,就被那陣急促的奔跑聲釘在原地。
    “等會兒!等會兒!”丁良才的身影撞破雪幕,冰碴子簌簌往下掉,他一把攥住李驍的胳膊,掌心燙得像火:“可算找著你們了!就知道袁振海這老東西準帶你們來這兒!”
    李驍臉上發燙,剛要解釋,丁良才卻擺擺手,從懷裏掏出份卷得緊實的軍報。
    蠟封的火漆在燈籠下泛著冷光:“明天小年夜,上頭要給金狗來下狠的,且有一些重要軍情送出去,這裏有大致的安排。”
    他頓了頓,耳朵掃過屋裏的浪笑:“你們雖授了官,軍陣上的勾當終究生澀,但那天衝營的狠勁真是天生的開路先鋒料子。”
    李驍心裏咯噔一下,剛要擺手拒絕,丁良才卻先笑了:“別慌,不是讓你們再闖金營。”
    他把軍報塞進李驍手裏,“張府尊說,你們是來解圍的客人,哪能讓你們陷死在城裏?特意調撥了一隊人馬,幫你們明天突圍出去,能不能殺出去搏條活路,就看你們自己了。”
    “活路?”
    李驍捏著軍報,他想起張孝純案上那碗結了冰的粥,此人真有這麽好心,見他們是出了力的客人便要幫忙送出去?哪有把“活路”塞給外人的道理?
    丁良才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軍務繁忙,李兄明天酉初(下午五點)城門口見。”
    那眼神深不見底,轉身時披風掃起的雪沫子濺在李驍靴上,瞬間凍成了冰。
    屋裏的浪笑還在繼續,疊浪翻被。
    突圍?該從哪個方向突?
    北方是金人來的方向,鐵桶似的圍著;東邊去平定軍(陽泉)的路,通過井陘關可去河北;西邊汾河結了冰,可直接躍馬而過?南門倒是布防稍鬆的地方,可那是故意留的口子,等著人往裏鑽吧?
    風卷著雪灌進領口,李驍打了個寒顫。
    他算是看明白了,什麽“不忍心陷死客人”,八成是城裏兵力實在撐不住了,找他們這群“亡命徒”去當誘餌,成了,情報送出去,他們是功臣;敗了,正好消耗金人的銳氣,還能省下幾份軍糧。
    明天小年夜,本該是殺公雞、貼桃符的日子,他們卻要提著腦袋往金人的刀陣裏鑽。
    這哪是活路?分明是把他們這群人,當成了給灶王爺上供的祭品。
    等眾人快活回來時,李驍把軍報拍在桌上:“明天酉時,送我們突圍。”屋裏瞬間靜了,隻有燭火劈啪響。
    “突圍?”盧瘋虎先反應過來,一把抓過軍報,“張知府這是要放咱們走?”
    “放咱們走?怕不是讓咱們去給金狗送菜吧?”
    “撥多少人馬?”周鐵最關心這個,“有多少戰馬?弓箭夠不夠?”
    “管他多少人馬。”袁振海一拍桌子,眼裏閃著狠勁,“總比在城裏等死強!老子這條命,早就該丟在城外了,多活一天都是賺的!”
    笑聲又起來了,帶著點豁出去的瘋狂。
    ...
    小年酉初,李驍扶著西城垛口的凍冰,往外望時睫毛都凝了霜,城下的雪地被踏出無數條黑褐色的路,像給白茫茫的大地劃開了一道道血口子,那是金軍圍城第七天的模樣,粗糲,生猛,還帶著股未完成的凶相。
    “看那邊!”袁振海的手指戳向遠處,“黑鴉鴉的一片,怕有十幾座營盤了。”
    李驍眯起眼,最遠處的主營剛搭起木寨牆,土夯的牆基還泛著濕色,寨門掛著麵狼旗,被風扯得獵獵響。
    “汾河那邊的營盤最糙,昨兒個我還看見他們在河邊鑿冰取水,帳篷都沒拉齊。”
    實際上,這隻是金軍包圍圈的一部分。
    此時,金軍已在城外築造了十餘座大營,呈環形包圍之勢。每座大營駐兵10002000人,東營扼守通往河北的要道,南營阻斷與平陽府(臨汾、霍州等地)的聯係,西營防備陝西宋軍增援,北營截斷折家的援兵——太原城,已成孤島。
    城下傳來“叮叮當當”的響聲。
    一群裹著皮襖的金兵正驅使抓來的簽軍百姓掄著鎬頭挖溝,土塊和冰碴飛濺,衣衫襤褸的百姓被繩子串成一串,在雪裏蹣跚,鐵鍬、鎬頭碰撞出叮當聲。
    那道壕溝剛成型,也就丈餘寬,半丈深,溝底零星插著些削尖的木樁,歪歪扭扭的,像沒長齊的牙。溝邊堆著新挖的凍土,被風一吹凍成了硬疙瘩。
    “這才第一道。”
    “看樣子要挖三道,現在連第一道都沒挖完。”有人指著壕溝外側,金兵正拖著樹木往地上鋪,枝椏間還纏著些破繩,“這就是他們的鹿砦?糊弄鬼呢!”
    正說著,遠處傳來一陣悶響。
    隻見東北方向的土坡上,七八座剛搭起的木台晃了晃,台上的金兵正拽著繩索往下放什麽東西,“咚”的一聲,磨盤大的石頭砸在離城牆百步外的雪地裏,濺起一片雪霧。
    “是旋風砲。看著還沒調校好,準頭差得遠。”
    那些砲台是用原木搭的框架,連蒙皮的生牛皮都沒蓋全,風一吹就能看見裏麵忙碌的人影。
    金人正趕著一群駑馬往營裏拉,馬車上堆著些茅草,大概是用來墊帳篷的。
    “巡邏的倒勤。你們你看那隊騎兵,剛過去又來一隊。”
    果然,一隊騎兵裹著黑裘,沿著營盤外圍的雪路慢跑,馬蹄踏在冰上“哢哢”響。
    他們腰間掛著彎刀,背上的弓梢還沾著雪,經過那道新挖的壕溝時,特意勒馬看了兩眼,像是在檢查溝挖得夠不夠深。
    “他們在搭望樓。”隻見東南營盤裏豎起個木架子,也就一丈來高,頂端站著個金兵,正往城裏望。
    風卷著雪沫子打在臉上,眾人縮了縮脖子。
    城下的金軍營地還透著股倉促勁兒,壕溝斷斷續續,砲台歪歪扭扭,鹿角沒削尖,壕溝沒灌叉,但那片蔓延開的營盤,那道正被一點點挖深的壕溝,還有遠處不斷運來的軍械,像一張慢慢收緊的網,已經顯出了勒人的力道。
    “才七天就已經這樣了。”李驍低聲說,喉結滾了滾,“再等些日子...”
    後麵的話被風刮走了。
    城下列隊的金兵爆發出一陣呐喊,大概是又開始挖第二道壕溝的拐角,看著那些在雪地裏蠕動的人影,讓人覺得腳下的城牆都在發顫。
    這圍城的網,才剛剛織起第一縷線。
    下城牆的石階結著冰,每一步都聽得見冰碴碎裂的脆響。
    剛下到城根,一股熱氣混著酒香撲麵而來,十幾個土灶支在空地上,鐵鍋咕嘟咕嘟煮著什麽,白汽騰騰的,在寒風裏凝成一團團霧。
    六十多名騎兵匯聚而來,皮甲上的霜被熱氣熏得往下淌水,滴在地上凍成小小的冰珠。
    “來了!”
    一個洪亮的嗓門炸開,眾人循聲望去,隻見個鐵塔似的漢子站在灶前,盔下一張方臉,胡上掛著冰碴。
    “本將楊震,管著這南門防務!”
    馬小五湊到李驍耳邊:“聽說過他,前幾年在西北跟夏人拚過命,一刀劈翻過三個!”
    楊震顯然聽見了,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白牙:“別聽這小子瞎吹!咱會砍砍殺殺不提,這雙眼睛也放的亮。”
    “上頭說讓你們從南門突,算你們走了狗屎運!金狗那點換防的貓膩,全在老子眼裏裝著呢!等會兒抖露給你們。”
    他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牙:“早就聽說咱騎兵營弟兄們都是好樣的!今兒個咱不喝寡水,來點開春的烈酒!”
    轉身掀開鍋蓋,一股濃烈的酒香瞬間漫開來。
    酒液是渾濁的黃色,在鐵鍋裏翻滾著,氣泡碎在水麵,濺起的酒星子落在雪地上,滋滋地冒白煙。
    “楊將軍客氣了。”
    “走著,還有酒喝。”
    “都來上一碗。”
    楊震大手一提鐵鍋邊沿把手,抄起旁邊的粗瓷碗,給滿滿舀上,遞到眾人麵前,“這酒是本將自己藏著的,還打算過年時喝,今兒個就當給弟兄們壯膽!”
    接過來,碗沿燙得灼手,仰頭灌上一大口,烈酒滑過喉嚨,像火燒似的一路燎到肚子裏,沒多久就從骨頭縫裏冒出熱來。
    “痛快!”
    漢子早就搶過一碗,喝得直咂嘴,“比城裏那摻水的米酒帶勁多了!”
    眾人紛紛找地方坐下,有的靠在箭樓根,幹脆坐在雪地上。騎兵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不少人李驍都有點印象,那天大致都見過。
    此刻他們臉上的血汙已經擦淨,但眉骨、顴骨上的傷疤還在,在火光下明明暗暗。
    “楊將軍,”一人喝得臉頰通紅,舉著碗嚷嚷,“你放話說金人換防的虛實都摸透了?可得給咱透個底,別讓咱一頭撞進金狗窩裏!”
    楊震哈哈大笑,也找了塊石頭坐下,酒碗往地上一墩:“放心!南營那撥金狗,是奚人降兵,看著凶,其實慫得很!每日換防時要吹三遍角,這時候他們的遊騎離得最遠。”
    他用手指在地上畫了個圈,“咱就從這兒衝,穿過兩道壕溝,那邊的鹿砦我讓人偷偷拆了個口子,保準順順當當!”
    “將軍英明!”眾人起哄,“不過光說這些沒勁,得來點樂子!咱哥幾個說不定明天就見不著太陽了,不得聽個笑話樂樂?”
    “就是!”
    “給咱來段葷的!不然這酒喝著沒滋味!”
    眾人跟著喊,“楊將軍給說一個!說得不好,咱可不去了!”
    “就是!”人們跟著起哄,斷指敲著碗沿,“要是說得不好,咱哥幾個就賴在這兒,不走了!”
    楊震被纏得沒法,灌了口酒,抹了把胡子:“行!就說個我早年在汴京聽的笑話,你們知道西瓦子裏的說書人劉麻子不?那老小子最會編排蘇軾的笑話!能把人笑斷氣!”
    他清了清嗓子,故意捏著嗓子學劉麻子的腔調:“話說蘇學士當年去拜訪老友,見人家新納了個小妾,年方十八,長得跟朵花似的,水靈得跟剛摘的桃兒一樣,可那老友呢?八十多了,走路都得拄拐!”
    一馬臉大漢“噗”地噴了口酒:“驢日他娘哎,這能行嗎?”
    眾人都笑起來,嚷嚷:“這老頭可不地道!”
    “可不是嘛!”
    楊震拍著大腿,“蘇學士看了,當場就賦詩一首‘十八新娘八十郎,蒼蒼白發對紅妝。’”他頓了頓,賣了個關子,見眾人都伸長了脖子,才接著念,“鴛鴦被裏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
    “好!”
    有點讀書底子的當先拍了桌子,“這‘壓’字用得絕了!”
    “那老東西的頭發白得跟梨花似的,小妾嫩得像海棠,那‘壓’下去,嘖嘖!”
    “絕個屁!”絡腮胡騎兵罵道,“那小娘子得多受罪?十八配八十,這不是糟踐人嗎?氣死俺了!”
    “快說快說!那小妾樂意?是我不給這老東西兩個大耳巴子吃?打的他地下的老娘都認不出這龜孫來!”
    “誰說不是呢!”
    楊震眉飛色舞,“聽說那小妾是被家裏逼的,老爹欠了賭債,把她賣給老頭當第八房姨妾。洞房那晚,老頭那老骨頭都快散架了,喘得跟破風箱似的,折騰到後半夜,連燈都沒敢吹,還非要逞能。”
    “為啥沒吹燈?”
    “笨!”旁人拍了他後腦勺一下,“吹了燈黑燈瞎火的,他哪找得著地方?”
    眾人頓時笑翻了,有拍桌子的,有捶地的,還有笑得直咳嗽的,老兵抹著笑出來的眼淚:“我看那老東西是不行!折騰半宿也是白搭,可惜了那姑娘!給咱多好!”
    “就是!”粗狂漢子梗著脖子,酒勁上來了,嗓門也大了,“換了咱哥幾個,保管讓那姑娘七上八下…”
    知道他底細的人當即打趣:“你小子也就敢在這兒吹!真見了那樣的姑娘,怕是腿都軟了!還七上八下,我們還不知道你那幾下?就在那北門窯子中...”
    “住嘴,休得汙蔑!”粗狂漢子當即上去拚命。
    “狗屁,俺說的誰不知道?”那人立馬就逃。
    楊震故意壓低聲音,“劉麻子說,那小妾夜裏偷偷哭,說還不如嫁個殺豬的,至少有力氣。”
    “哈哈哈!”眾人笑得前仰後合,馬小五笑得直捶地:“那老頭行不行啊?我看是‘梨花’沒力氣,‘海棠’受委屈!”
    “換了咱哥幾個,保管讓‘海棠’笑開花!”
    楊震也笑,又給眾人續上酒:“劉麻子還說,蘇學士講事情時,旁邊好友們都笑瘋了,有個太學白胡子博士氣得直罵‘斯文掃地、成何體統’,結果蘇學士還跟他對飲,說‘人生在世,圖個樂子,較什麽真?’”
    “後來才有人說,那白胡子博士還以為蘇軾在點他呢,他家裏的小妾也是風華正茂啊。”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哎,你們說,”有人一臉壞笑,“姓蘇的咋知道得這麽清楚?是不是偷偷趴在人窗戶上聽牆根了?”
    “肯定是!”旁人拍板,“不然咋連‘鴛鴦被裏’都知道?我看他就是想自己上,沒撈著機會,才編首詩泄憤!”
    “這蘇軾我知道啊,文曲星下凡嘛,看著斯文,沒想到是這號人!”
    “文曲星裏的登徒子。”
    “這才叫真性情!換了咱,早把那老東西打趴下了!”
    眾人越說越起勁,罵那老頭不是東西,又打趣蘇軾不解救人家小娘子,說不定就以身相許了。
    甚至有人編起了後續,說那小妾後來跟著個年輕書生跑了,把老頭氣得吐血;還有人說蘇軾後來又去拜訪,見那老頭拄著拐罵街,當場又續了兩句詩。
    李驍坐在一旁,聽著這群糙漢子的葷笑話,手裏的酒水抿著抿著已經空了。
    火光映在他們臉上,每個人的眼睛都亮得很,像是忘了城外的金狗,忘了可能赴死的命,看著這群即將去拚命的漢子在這兒插科打諢。酒氣混著汗味、血腥味,在寒風裏蒸騰,竟生出股說不出的痛快。
    “行了行了,”楊震笑著擺手,“再笑下去,金狗都聽見了!”他站起身,將碗裏的殘酒一飲而盡,“弟兄們,這笑話聽了,酒也喝了,等會兒咱就給金狗來個措手不及!”
    “好!”眾人齊刷刷地站起來,甲胄碰撞的脆響混著呐喊,驚飛了箭樓上棲息的鳥雀。
    站起來時肚子裏的烈酒還在燒。
    寒風卷著遠處金軍營地的刁鬥聲,風還在刮,但好像沒那麽冷了。
    鐵鍋裏的酒還在咕嘟,白汽騰騰地往上冒,像給這絕望的孤城,籠上了一層暫時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