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馬作的盧飛快(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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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交談,眾人這才得知,原來狄懷樸是大名鼎鼎的狄青後人,可他似乎有所避而不談。
狄懷樸緊了緊腰間的刀,自嘲地笑了:“讓諸位見笑了,先祖那般人物,子孫卻隻守著這幾畝薄田過活。”
陳老栓勒住馬,熱切道:“狄兄弟不必妄自菲薄,狄武襄公的威名,我等自從軍起就常聽老兵說起。”
狄青因功追贈“武襄公”,這是時人對他最敬重的稱呼。
馬小五忍不住又問:“既是武襄公的後人,怎麽不去投軍?憑著這名號,官府少說也得給個正將、統製當當,哪用得著在莊子裏窩著?”
袁振海在他後腦勺拍了一巴掌:“少胡說!”
狄懷樸卻擺了擺手,神色黯然下來:“不怪這位兄弟疑問,先祖平儂智高,破夏人,何等風光?可晚年…唉,功高震主,朝廷裏的風言風語就沒斷過。”
他望著遠處的汾河,聲音低了下去,“先祖臨終前給兒孫留了話:‘咱狄家靠沙場血拚掙來的功名,也可能因沙場功高招來禍事。往後子孫,能守好家業、平安度日就好,不必再求做大官、當大將。’”
“這是什麽道理?”孫石頭咋舌,“不當大官大將那當啥!總不能啥也不要吧。”
“先祖是怕了。”狄懷樸苦笑,“人生最後那段晦暗日子,他說自己一輩子跟夏人拚命,身上的傷能數出幾十處,卻抵不過朝堂上的幾句讒言。他讓兒孫記住,‘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咱狄家不圖富貴,隻求代代平安。”
他指了指自己腰間的刀:“這刀是先祖用過的,傳到我手裏,也隻敢用來劈柴、防身。要不是金人打到家門口,我連莊子都不會出,祖宗的規矩,不敢破啊。”
李全武歎了口氣:“武襄公是真疼子孫,他見過刀光劍影,也見過人心險惡,才會說這話。”
嶽飛一直沒說話,這時感慨道:“守規矩是孝,可國難當頭,能拿起刀保家衛國,也是對先祖的告慰。”
狄懷樸眼睛一亮,猛地攥緊刀柄:“嶽將軍說得是!我爹臨終前也說,‘先祖的話是保平安的,可真到了胡人入侵份上,再守規矩就是慫包’!所以我才想跟著諸位,哪怕做個馬前卒,也不能讓金狗踏了咱狄家的地!”
說話間,遠處已經能看見一片莊子,圍牆上插著幾麵褪色的旗幟,上麵隱約能認出個“狄”字。
狄懷樸指著莊子笑道:“那就是狄家莊!莊裏有百多個壯丁,三十多匹好馬,雖比不得軍中戰馬,跑路衝殺卻也夠用!”
馬小五拍著他的肩膀:“這才像狄武襄公的後人!咱們給武襄公的墳上磕個頭,告訴他,他的子孫沒孬種!”
狄懷樸翻身下馬,對著莊子大喊:“都出來!我把殺金狗的英雄請來了!”
然而,莊裏卻沒有熱情的回應,片刻才有個老人走出來詫異道:“五郎,你們這是怎麽回事?這些好漢是誰?”
狄懷樸笑道:“保石叔,這些都是我在城裏認識的好漢,個個以一當百,悍勇無比。”
說著奇怪問道,“對了伯父他們呢?”
老人神色難看,往莊子後麵的山上努努嘴,那裏便是狄青墓所在。
於是他正好帶著好漢們去祭拜先祖,狄青墓在汾河平原與呂梁山過渡帶,背山麵水,是典型的風水寶地。
往西北的山走去,越靠近那片林地,空氣裏就越濃地飄著鬆脂與香燭的味道。
“到了。”沒多久,狄懷樸的聲音壓得很低。
眼前豁然開朗。
一片開闊的墓園坐落在山坳裏,背靠蒼黛色山,麵朝蜿蜒的虎踞水。中軸線上,墓塚像座沉默的土丘,覆著層薄雪,神道兩側的石像生精雕細琢。
先是石望柱一對,八棱柱身纏卷草紋,標識神道入口。神道兩側,象征著墓主生前威儀與死後哀榮的石像生,沉默地佇立著。
文翁仲石人冠服齊整,進賢冠長袍,雙手捧笏,武將石人甲胄森嚴,兜鍪鎖甲,左手按劍。
石羊垂首溫順,屈膝跪臥,卷角貼脊,石虎怒目圓睜,蹲踞昂首,獠牙外露。
雖曆經近七十多年風雨,刀鑿的棱角仍透著股雄渾氣。
最盡頭的神道碑高達丈餘,碑額“宋狄武襄公之碑”七個大字是宋仁宗親書的篆體,在陽光下泛著青灰色的光。
碑身的碑文密密麻麻,是當年翰林學士王圭奉詔所寫,3000多字記著狄青平儂智高、拒西夏的赫赫戰功。
祠堂飛簷在鬆柏間若隱若現,簷角銅鈴被風拂得輕響,倒讓這墓園更顯靜穆。
此刻,碑前的祭台早已擺好三牲祭品,墓塚前的空地上早已跪滿了人,十幾個頭發花白的老人正跪在蒲團上,為首的幾位年過五旬,看輩分該是狄青的曾孫輩,都穿著深色襴衫,神情肅穆得像石雕。
手裏捧著個黑漆木盒,裏麵盛著狄家祖傳的鬼神麵具——那是狄青早年征戰時戴過的,邊角已磨得發亮。
“宣和七年己醜月甲戌日,高祖考武襄公在上,嗣曾孫守業,率闔莊不肖子孫人等,謹以杯水寒食,泣血告祭於顯高祖考宋故樞密使、同平章事、武襄公諱青之神位前:胡騎破雁門,烽燧及汾州。
子孫不肖,不能執幹戈以衛社稷,今議遣幼弱南渡,存續血脈。留此朽骨,誓守先塋。刀斧加身不移寸步,虜騎踏地不離尺土。
伏惟公英靈不昧,護佑南遷骨血。他日若聞虜退,當率童稚北歸,重修祠宇,再奉血食...哀哉尚饗!狄氏闔莊守墓老幼,伏地叩首,涕泣再拜!”
其餘老人跟著低聲附和,聲音在風裏打著顫:“願遣婦幼南避,留我老骨守墳塋…但求血脈續…”
祭文念到動情處,有老人抹起了眼淚。
他們商量著要把莊裏的孩子、婦人都送到南方去,留下這些半截身子入土的老東西,守著祖墳,守著這片狄家世代居住的土地。
狄懷樸輕手輕腳走過去,在為首的老人身後跪下:“大伯,侄兒回來了。”
李驍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帶著泥土與鬆柏的氣息湧入肺腑。
他們目光掃過那些飽經風霜、此刻卻挺直了脊梁守護先人寸土的白發老人,掃過那沉默矗立、仿佛仍在無聲訴說主人一生功業與後世滄桑的石虎、石羊,
掃過那鐫刻著輝煌與榮耀、如今卻在暮色中顯得格外孤高的神道巨碑…那位以“麵涅將軍”之身登頂樞密、卻又在猜忌中鬱鬱而終的傳奇名將狄青的一生,在這肅穆而悲涼的墓園中徐徐展開。
李驍整了整滿是征塵和血跡的衣裳,走到神道碑前,對著那巍峨的碑身,深深一揖到底。眾人緊隨其後,對著墓塚的方向,整齊地抱拳躬身,行了一個軍人最鄭重的禮。
此時李驍望著那道墓碑,眼神越看越暈,腦子裏暈乎乎的,隻覺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轉,被人猛地推入無盡深淵。他踉蹌著,想要抓住什麽,卻隻抓到一片虛無,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意識隨即墜入無邊的黑暗,李驍發現自己飄在半空中,眼前是間煙霧繚繞的書房。
下方,幾個身著紫袍、緋袍的身影圍坐在檀木案幾旁,燭火將他們的影子拉長,扭曲在牆壁上,如同擇人而噬的鬼魅。
為首者,須發半白,麵容清臒卻眼神銳利如鷹隼,正是宰相文彥博,旁邊坐著那位名滿天下的文壇魁首,此刻卻撚著胡須,眼神閃爍不定——歐陽修。
還有幾位禦史台的官員,如同聞著血腥味的禿鷲。
“文相公,這狄青實在不像話!”尖利的嗓音像冰錐紮進耳朵。
“諸位,狄漢臣(狄青字)如今官拜樞密使,掌天下兵符,出入宮禁如履平地…你們可還記得陳橋驛那襲黃袍?”
“就憑這個黥麵的丘八!憑靠著砍人頭爬上來,竟敢坐在我輩讀書人的頭上!當年太祖杯酒釋兵權,就是怕這些武將尾大不掉,他現在掌著樞密院,讓滿朝進士臉往哪兒擱?太放肆了!”
空氣驟然凝固。
歐陽修輕咳一聲,雖然表麵公道,實則字字誅心:“狄青其人,勇則勇矣,然起於行伍,目不識丁,隻知軍陣殺伐,焉知聖人之道?治國如烹小鮮,豈是匹夫之勇可擔綱?更可慮者…”
他刻意頓了頓,掃視眾人,壓低了聲音:“士卒隻知有狄家將軍,不知有官家!此乃傾覆社稷之始也!昔年朱溫、安祿山,哪個不是先得軍心,而後行篡逆?”
一名禦史立刻接口,聲音尖利:
“正是!下官已命人留心,狄府近日有異象!其家犬頭頂生角,此乃‘兵戈之兆’,《讖緯》有雲‘犬生角,國有兵,主將凶’!此天意示警,不可不察!”
“狄漢臣…區區一介麵涅軍漢,竟高踞樞府,與吾輩共議國是?豈非顛倒乾坤,辱沒斯文!”尖利的聲音響起,是禦史中丞王舉正,他捋著稀疏的胡須,眼神像淬了毒的針。
穿緋色官袍的老者正拍著桌子,案上攤著奏折,墨跡未幹的字裏滿是猙獰,“狄青掌樞密,如莽、卓在漢,禍國不遠矣!”
“是啊。”
旁邊穿著紫袍、麵容清臒卻眼神陰鷙的官員(賈昌朝)湊近當朝宰相文彥博,聲音壓得更低,卻字字含恨:“樞密使何等清貴!掌天下兵符,調度禁軍,位同宰執!
這位置,向來是進士及第、詩書傳家者居之。狄青算什麽東西?臉上刺著金印的下賤賊配軍!他坐在那兒,就是對我等士大夫的羞辱!每年朝廷俸祿、恩賞,就那麽多,打仗是個無底洞,他狄青開口閉口‘整軍備戰’,要錢要糧要器械,可想過我們各部開支、京官體麵?還有那些賞賜、祭典?”
文彥博撚著胡須,笑得陰惻惻:“何必動怒?官家本就疑他,隻需再加把火。”
“天象示警,物證亦有。京師大水,皇城被淹,此水者,屬陰;兵者,亦屬陰!樞府掌兵權者,焉能脫得了幹係?此乃上天警示,狄青久居樞密,引動陰氣失衡,禍及天子!”
他摩挲著玉帶,“武將得軍心,便是原罪。你看他平儂智高歸來時,東京百姓沿街跪拜,連禁軍都呼‘狄爺爺’,這等威望,留著過年?”
他從袖中摸出張畫,上麵歪歪扭扭畫著條生角的狗,“昨夜狄府狗生角,此乃兵象,我已讓人傳遍汴京。”
“還有相國寺的事,”歐陽修再加一句,“他竟敢在佛殿留宿,士兵還呼萬歲,這不是僭越是什麽?”
王舉正折扇輕搖,扇麵繪著秋江獨釣,落款卻是“武人不識風雅”。
他輕聲補刀:“太學生那邊已打好招呼,《赤星謠》今夜貼滿禦街。童謠朗朗上口,孩童一唱,婦人便信。”
文彥博正色道:“我們並非要構陷忠良,而是要‘為國除患’!狄青若真有忠君之心,自當避嫌退位,以安天下!否則…”
他眼神掃過眾人,寒光迸射,“便是心懷叵測,其心可誅!當年杯酒釋兵權,正是防患於未然!今日我等,不過是效仿祖宗之法,行雷霆手段,護佑大宋江山!”
“然也!”眾人齊聲附和,臉上掛著為國除害的“凜然正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