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劍起處 第五十三章 不吃餃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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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軍日夜兼程,旌旗卷塵,鐵甲寒光映照著日漸荒涼的北地秋色。連續數日的行軍,即便對於修士和精銳士卒而言,亦是不小的負擔。這一日,前方出現了一座略顯殘破的邊陲小城的輪廓——安瑜縣。
    此處已近邊境,曾多次遭受狄人遊騎襲擾,城牆之上斑駁的刀斧痕跡和未曾徹底清洗幹淨的黑褐色汙漬,無聲地訴說著戰爭的殘酷。縣令早已得到通報,戰戰兢兢地率著寥寥數名衙役在城外迎候,為大軍提供一片指定的區域進行短暫休整。
    中軍令下,各部依序停下腳步,原地歇息,埋鍋造飯。長時間緊繃的神經得以稍稍鬆弛,空氣中彌漫開食物加熱的香氣和士卒們粗豪的談笑聲,暫時驅散了行軍的疲憊與肅殺。
    帥帳區域的休息地相對安靜。淩昭寒下了馬車,尋了處略高的土坡,默默遠眺著那座在秋風中顯得格外蕭索的小城。她依舊穿著那身銀鱗軟甲,戰袍的下擺被風吹得微微拂動,側影單薄而清冷,眉宇間鎖著的愁緒,並未因短暫的休息而消散分毫,反而因這熟悉的地名,更添了幾分物是人非的蒼涼。
    葉逍然站在不遠處,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心頭如同被什麽東西梗住。
    安瑜縣。這個名字瞬間撬開了記憶的閘門。
    那時,也是在此短暫歇腳。淩老將軍帶著他和淩昭寒走進了縣城街邊一家極其簡陋、甚至有些髒汙的小攤。
    “北地寒苦,沒什麽好東西,但這家的羊肉餃子,湯頭熬得極足,驅寒管飽,都嚐嚐。”老將軍當時爽朗的笑聲猶在耳邊。他脫下威嚴的鎧甲,就像個尋常的長輩,招呼著兩個小輩坐下。
    那日的淩昭寒,雖也清冷,但眉眼間尚有一絲屬於她那個年紀的鮮活氣,看著那油膩的桌板和粗糙的海碗,微微蹙了蹙眉,卻還是依言坐下。
    三大碗熱氣騰騰、香氣撲鼻的羊肉餃子很快端了上來。湯色奶白,蔥花翠綠,碩大的餃子沉在碗底。淩震嶽吃得酣暢淋漓,連聲稱讚。葉逍然捧著那碗滾燙的餃子,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的視線。那是他遭遇巨變後,第一次感受到近乎奢侈的溫暖。他吃得小心翼翼,每一個餃子都仿佛蘊含著難以承受的恩情。
    而淩昭寒,起初隻是小口喝著湯,後來在老將軍的催促下,才夾起一個餃子,秀氣地咬了一口。許是被那鮮美的滋味打動,她微微睜大了眼睛,然後又低頭默默地吃了起來,速度悄悄快了些許,耳根似乎有些微紅。
    那一刻,沒有身份的差距,沒有沉重的過往與未來,隻有北地路邊,一碗熱騰騰的餃子,和一位看似粗豪實則細心的長輩,以及兩個命運迥異卻短暫同路的年輕人。
    那幅畫麵,此刻想來,竟溫暖得如同一個虛幻的夢。
    葉逍然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裏仿佛還殘留著那碗餃子帶來的暖意。他抬眼再次望向淩昭寒孤寂的背影,心中驀地一痛。
    如今,安瑜縣依舊。餃子攤或許還在。但淩老將軍不在。而他們,也不再是當初的心境。
    他沉默地走上前,在淩昭寒身後幾步遠的地方停下。淩昭寒似乎察覺到了他的靠近,但並未回頭,依舊望著那座小城。
    “我記得……”葉逍然開口,聲音有些幹澀,“上次路過這裏,老將軍帶我們……吃過一碗餃子。”
    淩昭寒的肩膀幾不可察地微微顫動了一下。她沒有回應,但周身那股冰冷的死寂,似乎泛起了一絲微不可查的漣漪。她顯然也記得。
    沉默了片刻,葉逍然望著她緊繃的側臉線條,用一種極其平靜,卻帶著某種決斷的語氣,輕聲說道:“這次……就不吃餃子了。”
    這句話沒頭沒尾,甚至有些突兀。但淩昭寒卻聽懂了。
    不吃餃子了。不是因為攤子不在了,也不是因為不想吃。而是因為,物是人非,那份短暫偷得的溫暖與平靜,早已被殘酷的現實擊得粉碎。此刻再去,徒增傷感,不過是提醒彼此,那些美好的、簡單的東西,正在急速遠離。
    更重要的是,他們此行,並非踏青訪友,而是奔赴生死未卜的戰場,奔赴一個她意欲求死的結局。一碗餃子帶來的短暫慰藉,於她而言,或許已無意義,甚至是一種負擔。
    淩昭寒緩緩轉過身,第一次真正地將目光落在葉逍然臉上。她的眼睛依舊清澈,卻深不見底,裏麵盛滿了太多複雜難言的情緒。她看著他,看了很久,仿佛要重新認識這個一路沉默跟隨的少年。
    秋風拂過,吹起她額前的幾縷發絲。最終,她什麽也沒說,隻是極輕、極緩地,點了一下頭。
    表示同意。也表示,她明白了他未說出口的安慰與理解——我知你痛,故不擾你片刻偽飾的平靜。
    兩人之間,再次陷入沉默。但這一次的沉默,卻不再是之前的冰冷與隔閡,而是彌漫著一種同病相憐的悲涼,以及一種無需言說的默契。
    遠處,士卒們的喧鬧聲傳來,炊煙嫋嫋升起。近處,兩人靜立風中,一個望著故地,一個望著故人。
    一碗不曾再吃的餃子,成了這個秋日午後,安瑜縣城外,最沉重也最溫柔的注腳。
    休整時間結束,號角聲再次響起,蒼涼悠遠,催促著大軍繼續開拔。兩人收回目光,一前一後,沉默地走向馬車,重新匯入那鋼鐵洪流,向著更加寒冷、更加危險的北方行去。
    身後的安瑜縣,漸漸縮小,最終消失在地平線上。如同那段短暫的溫暖記憶,被遠遠地留在了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