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破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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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冷的木板硌的腿疼,初春的寒意順著修補過的縫隙絲絲縷縷往裏鑽。
    王明遠搓了搓凍得有些發僵的手指,對著掌心哈了口白氣,暖和了會後,他決定按先答經義題,再破策論,最後以詩賦收尾。
    第一題:“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
    王明遠默念著這句耳熟能詳的話。
    有點像前世職場中“少說多做”的生存法則,需要結合儒家修身觀進行回答。
    “訥言”絕非緘默失語,而是如《道德經》所言“大音希聲”——言必有據,字字千鈞;
    “敏行”則需如農人春耕般躬身實踐,不待驚蟄鼓催。
    他提筆於草稿紙寫道:
    “君子慎言如惜金,非懼失言,懼失誠也。昔楊震暮夜卻金,片語定乾坤,此訥言之力;大禹治水,三過家門不入,此敏行之範。今人多以巧舌為能,實不知行勝萬言......”
    筆鋒力透紙背,將抽象道德轉化為可踐行的準則,又需要結合一些典意,博古論今的表達出來。
    他努力將這種辯證關係揉進去,既守經文本義,又帶點現代實用思維,希望能讓考官眼前一亮。
    大雍朝的考試相對主觀,能答出來是其一。
    能答的好,答的更有巧思則更能獲得考官的青睞,才能取得靠前的名次。
    若隻是照搬書中講述,沒有任何自己的思考在其中,那絕對是無法通過考試的。
    接下來便是第二題:“孟子曰:‘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此題暗藏儒家“內聖外王”的進階邏輯。
    王明遠聯想起前世“躺平”與“內卷”之爭,筆鋒一轉:
    “獨善非隱逸,乃蓄力待時。薑尚渭水垂釣,孔明耕讀隆中,皆守道待機;
    兼濟非濫施,須持矩量度。驟貴而忘本,終致身敗名裂......”
    結語直指核心:“士當如江海,窮時靜水深流,達時奔湧潤澤萬物——動靜皆守中正,方為真君子。”
    最後則是經義的最後一題:“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
    此題直指權力根基。
    王明遠腦中閃過《黃帝書》中閹冉諫言:“得道在民心,守道在法度!”
    他拆解兩層:“表為治國方略,裏為民心所向。商紂酒池肉林,雖擁雄兵而眾叛親離;文王修德政,岐山耕者讓畔,此即‘多助’之真義。故治國當如《道德經》雲‘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政令合民需,自會不令而行......”
    此論觸及君民關係的本質,他落筆時尤為慎重,不敢有半分逾越。
    然後便是策論題了,題目:“本縣鄉間,多有因田埂地界、水源灌溉之爭而致鬥毆訴訟者,耗財傷情,貽害鄉裏。試問何以化解?”
    王明遠幾乎要笑出來,這題簡直是給他送分!
    前世基層的“調解委員會”、“村規民約”、“確權登記”概念在腦中翻騰。
    但必須包裝成古人能接受的樣子。核心就是:預防為主,建立規則,權威介入。
    他破題落筆,依次寫道:
    立“魚鱗冊”,定分止爭: “仿前朝魚鱗圖冊遺法,責成各裏甲長會同鄉老、佃戶,於農閑時重新丈量、繪製本村田地細圖,詳錄四至、水源,一式三份,縣衙存檔、裏甲留存、田主執憑。此為‘定分’之基。”
    立“鄉約”,公議公斷: “各村推舉德高望重、處事公允者三至五人,立為‘鄉約公正’,會同裏甲。凡有田土、水源之爭,必先經此‘鄉約公正’評議調解。議定之規,勒石立於村頭,使民共遵。調解不成,方許訴至官府。違者,裏甲與鄉約共責之。”
    官府“速審”,以儆效尤: “縣衙專設‘田土詞訟’日,由縣丞或主簿專理。凡經鄉約調解無效而上訴者,須持鄉約所具‘調解文書’及圖冊憑據。官府查實,速審速決,嚴懲滋事、誣告之徒,以彰法紀,以安良善。”
    他自覺將現代治理邏輯包裹在古法外衣下,條理清晰,操作性強。
    最後則是詩賦題,題目:“以‘春耕’為題,賦七言絕句一首,須合平仄,對仗工整。”
    王明遠心中大定,這幾年來,他腦中的《明遠詩集詞匯大注》已經積累了很多詞,春耕這個詞已經積累了好幾套。
    “春耕”相關意象——泥土、細雨、犁鏵、牛鈴、秧苗、布穀……早已分門別類,排列組合過無數次。他迅速篩掉幾套過於華麗或過於樸拙的,選定一組最穩妥也最易出畫麵感的。
    描寫春雷驚醒凍土,裂開新的田壟;(“雷驚凍土裂新墒,”)。
    描寫農人鬥笠在晨光中勞作的景象:(“笠影連雲種曉光。”)。
    描寫耕牛的緩慢步伐:(“莫道耕牛蹄步緩,”)。
    升華主題,寫一犁春雨帶來萬頃田野的芬芳。(“一犁春雨萬疇香。”)。
    平仄無誤,對仗工整,意象樸實生動,情感也相對積極。
    雖無驚人之語,卻也挑不出毛病。王明遠暗自點頭,這幾年像個“詞匯囤積癖”的功夫沒白費。
    日影西斜,腰背早已酸痛難忍。
    王明遠強打精神,開始將草稿上的答案,一字一句,工工整整地謄抄到正式試卷上。
    他寫得極慢,力求每一個字的架構、每一筆的鋒芒都無可挑剔。
    這手苦練出的字,到時候就是最好的“加分項”。
    正全神貫注地寫著最後一道策論的收尾,一道陰影無聲無息地籠罩了他的考卷。
    王明遠毫無察覺,筆尖依舊沉穩地劃過紙麵。
    那人就停在他的號舍外,目光先是落在那力透紙背、筋骨開張的字跡上,眼中閃過一絲訝異。
    這手字,沉穩中見飄逸,規矩裏藏鋒芒,絕非一般蒙童所能有,倒像是浸淫數十年的大家手筆。
    他不由得駐足細看。
    目光上移,掠過那字跡,落在策論的答案上。“魚鱗冊定分”、“鄉約公斷”、“速審儆尤”……
    條理清晰,切中時弊,既有古法淵源,又顯務實新意。
    縣令劉大人瘦削黝黑的臉上,那份慣常的嚴肅審視,漸漸被專注和一絲難以察覺的讚許取代。
    他看得入了神。
    王明遠抄完這頁的最後一個字,輕輕籲了口氣,擱下筆,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脖頸。
    頭一抬,猛然撞進一雙近在咫尺、探究深沉的眼睛裏!
    “啊!”他嚇得魂飛魄散,手一抖,飽蘸墨汁的筆尖差點就戳在剛謄好的卷子上!
    心髒狂跳,後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
    劉縣令顯然也沒料到會嚇到他,臉上掠過一絲極淡的尷尬,隨即恢複平靜。
    他什麽也沒說,隻對著王明遠微微頷首,目光在他那張猶帶稚氣卻已顯沉靜的臉上停留一瞬,便轉身,負著手,踱向下一個號舍。
    王明遠捂著狂跳的心口,好一會兒才緩過氣。
    被領導“死亡凝視”的壓迫感,古今皆然!
    他深吸幾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重新拿起筆,更加小心地繼續後續的謄抄,字跡依舊穩如磐石。
    答完後王明遠看了下時間,離交卷還有段時間。
    他又檢查了一遍,核對是否有錯漏。
    主要也是因為縣試不糊名,提前交卷若是被有心之人傳出,難免被打上“不自謙”的標簽,他便隻能耐心等待考試結束。
    等了沒多久,遠處便傳來了沉悶的鑼響。
    “哐——!”
    “時辰到!收卷!”
    衙役們粗糲的呼喝聲在考棚間響起,伴隨著紙張翻動和零星的哀歎、啜泣聲。
    王明遠端坐不動,直到衙役走到跟前,才雙手將試卷平穩遞上。
    看著那承載了一天心血的卷子被收走,緊繃的弦驟然鬆開,隨之而來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憊。
    腰像是斷了,屁股早已失去知覺,腳也麻得厲害。
    想到府試、院試動輒數日的連場鏖戰,他第一次無比清晰地認識到:科舉不僅是腦力活,更是體力活!一副好身板,至關重要。
    隨著人流走出考舍,外麵已是暮色四合。
    冷風一吹,王明遠打了個寒噤,卻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那兩個踮著腳、伸長了脖子張望的身影。
    大哥像座鐵塔一樣,一眼便能看到,李茂則在他旁邊焦急地揮手。
    “明遠!這邊!”李茂的聲音穿透嘈雜傳來。
    王明遠擠過去,臉上不自覺地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
    “咋樣?累壞了吧?”王大牛一把接過弟弟的考籃,眼神裏滿是關切和期待。
    “還成,大哥。”王明遠聲音也有些沙啞和疲憊。
    “看著氣色還行,定是考得不錯!”李茂拍著他的肩膀,笑容滿麵,
    “走!回客棧!我讓張嬸特意留了條肥魚,給你燉湯補補!還有新蒸的棗糕!”
    “對,多吃點!好好歇兩天!”
    王大牛也咧嘴笑了,那笑容憨厚而明亮,是這些天來少有的輕鬆。
    王明遠被兩人簇擁著往回走,聽著他們絮叨著準備的吃食,感受著那份毫無保留的關切。
    身體的疲憊依舊沉重,心裏卻明媚了起來。
    接下來,便是等待。
    三日之後,縣衙之前,放榜結果。
    本文參考明代的縣試,但明代縣試一般要考好幾場,分正場、複試等,為了保證效果和節奏,壓縮為了一場,請各位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