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租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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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第三處院子出來,日頭已經西斜。
    周老四臉上堆著職業化的笑容:
    “王相公,這三處您也都瞧仔細了。水井巷實惠清幽,槐樹胡同敞亮方便,梧桐裏麽……雅致實用,價格也適中。
    您看,中意哪一處?若是合意,小人這就去尋房東立契畫押,免得夜長夢多。”
    王明遠心中雖已傾向梧桐裏小院,但畢竟五兩銀子不是小數目,且是四個月的租期,合計要二十兩銀子。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大哥,王大牛黝黑的臉上也帶著長途奔波後的疲憊,但眼神裏透著莊稼漢特有的謹慎。
    “周老伯,”王明遠拱了拱手,
    “承蒙費心引薦,隻不過這花費銀兩頗多,容我兄弟二人商議一夜,明日一早定給您準信。”
    周老四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但很快恢複如常,連連點頭:
    “應當的,應當的!置辦安身之所,是該仔細思量。
    明日巳時前後,您二位可到西市牌樓旁那家‘張記茶肆’尋小人便是。
    若定了房子,小人保管給您辦得妥妥帖帖!”
    奔波一日,腿腳酸軟。
    兄弟倆在巷口尋了家熱氣騰騰的“張記麵館”。
    王明遠要了碗素湯麵,勉強吃了半碗便吃不下了,擱了筷子。
    大哥麵前已摞起三個空海碗,第四碗也見了底。
    他抹了把額頭的汗,意猶未盡地咂咂嘴,眼睛瞟向熱氣騰騰的湯鍋,喉結滾動了一下,卻把碗一推:“飽了!飽了!”
    “大哥再添一碗吧?”王明遠看著大哥那分明沒填滿的肚子。
    “不添了!”
    王大牛壓低了嗓門,像是在自言自語,
    “府城吃飯太貴!這一碗抵鎮上兩碗的價!往後還是在家開夥,能省則省!”
    他看著弟弟關切的眼神,黝黑的臉上擠出笑,
    “俺吃東西快,山豬吃細糠,品不出細滋味,還是自己煮的實在,管飽!你別操心我!”
    “而且你自己想吃什麽東西就吃,不用管我,咱有錢!”
    他拍了拍腰間褡褳,王明遠知道那裏麵裝著不少的散碎銀子。
    王明遠心頭微酸,隻能點頭。
    回到暫住的簡陋客棧,王大牛一邊用熱水燙著走得發脹的腳,一邊仍絮絮叨叨:
    “三郎啊,我琢磨著,周牙人看著是實誠,可這府城水深,咱人生地不熟的……
    明兒個咱還是再找個牙人問問?萬一有更好的呢?老話說‘貨比三家不吃虧’嘛!”
    王明遠雖覺得梧桐裏小院已屬難得,且周老四是同窗所薦,應無大礙。
    但看著大哥固執堅持的眼睛,也知道這筆巨款的不易,拒絕的話終究說不出口。
    便肯定地點點頭:“大哥說的是,那明日……便再多看兩家吧。”
    翌日清晨,兄弟在書院門坊區附近,尋了另一家門臉頗大的牙行。
    接待他們的牙人姓孫,三十多歲,穿著綢衫,油頭粉麵。
    眼神在穿著樸素、一身風塵的王明遠兄弟身上掃過時,帶著毫不掩飾的輕慢。
    “府學旁?清靜小院?月租五兩?”
    孫牙人嗤笑一聲,指尖撚著幾根稀疏的胡須,
    “兩位相公,這都什麽時候了?府試就在眼前,全府的郎君們可都湧進長安城了!
    過了府試就是院試,這一考就是大半年!
    你們當是鄉下趕集呢?這個價,還想租好院子?”
    他隨手從桌上抽出幾張粗糙的紙片,
    “喏,瞧瞧這個,通鋪大炕,月租八錢,離府學隔著三條街,走半個時辰就到!
    還有這個,南城根下的大雜院,一間偏廈,月租一兩二錢,跟七八戶人家擠一個水井,熱鬧得很!正經獨門小院?有啊!”
    他抽出一張紅紙,往王明遠麵前一甩,
    “喏,離府學三條街,月租八兩!愛租不租!
    實話告訴你們,就這價,到了下月府試將近,漲到十兩都有人搶著要!
    到時候,你們怕是連這大雜院的偏廈都摸不著邊兒!”
    王明遠看著那紅紙上歪歪扭扭的字跡和離譜的價格,一股火氣直衝腦門。
    這孫牙人的嘴臉,與昨日周老四的誠懇務實判若雲泥!
    王大牛也被這毫不掩飾的嘲弄激得麵皮發紫,拳頭捏得咯咯響。
    “有勞孫先生費心!”
    王明遠深吸一口氣,壓下怒意,聲音冷了下來,
    “這價,我等寒門子弟,高攀不起。告辭!”
    他拉起大哥,轉身就走。身後傳來孫牙人不屑的嘀咕:“窮酸措大,考什麽功名……”
    走出牙行,清晨的涼風一吹,王明遠心頭那股憋悶的怒火才稍稍平息,隨之而來的是更深切的清醒。
    長安居,大不易。
    科舉臨近帶來的租房熱潮,房租隻會越來越貴。
    “大哥,”他停下腳步,看向身邊兀自氣呼呼的王大牛,
    “不必再看了。這市場行情,周老四昨日並未虛言哄騙,梧桐裏那處,已是眼下能找到的最好選擇。
    遲則生變,我們現在就去尋他!”
    王大牛重重一拍大腿:“成!就聽你的!
    我也看出來了,這府城的牙人,沒幾個好東西!那姓孫的狗眼看人低!還是周老四實在!”
    兄弟倆腳步匆匆,直奔西市牌樓。
    當他們在茶肆中找到正呷著粗茶的周老四,並說出“定下梧桐裏”的決定時。
    周老四臉上綻開真誠的笑容,利索地起身帶路:“王相公爽快人!走,咱們這就去立契!”
    周老四麻利地喚來房東——一位拄著拐杖、須發皆白的齊老丈。
    租契是製式的,周老四逐條念來:
    “……坐落書院門甲字叁號,正房三間,西書房一間,東灶房雜物棚一間,院落一方……租期四月,月租紋銀五兩,押金一月……
    房屋日常小修由租客自理,大梁椽柱損壞由房主擔責……
    租客不得在房內聚眾喧嘩賭博……
    退租時需提前半月告知,房主驗看無損後押金退還……”
    王明遠仔細聽完,確認無誤,讓大哥取出沉甸甸的銀錠:押金五兩,首月租金五兩。
    三人在租契上簽字畫押,周老四笑眯眯收了王明遠額外封的五百文“牙錢”。
    一把沉甸甸的黃銅鑰匙交到了王明遠手中,帶著金屬特有的冰涼觸感。
    王大牛立刻趕去貨棧取行李。
    王明遠留下灑掃,剛撣淨書案上的浮塵,院門便被拍得“砰砰”響。
    “有人在家嗎?新搬來的鄰居?”一個高亢的中年女聲穿透門板。
    王明遠開門,隻見一個穿著靛藍粗布衫、圓臉盤、眼睛滴溜轉的胖嬸子擠在門口,手裏還捏著把沒摘淨的蔫菠菜。
    “喲!好俊俏的小相公!”
    嬸子目光像刷子似的把王明遠從頭到腳掃了一遍,又抻著脖子往院裏瞧,
    “就你一個人?打哪兒來呀?姓甚名誰?可是來考府試的?家裏幾口人?定親了沒?……”
    連珠炮似的問題砸得王明遠暈頭轉向,隻能含糊應道:
    “晚生王明遠,鹹寧縣永樂鎮人氏,初來乍到,備考府試……家中尚有父母兄嫂……”
    “哎喲!我就說嘛,一看就是讀書人的相貌!”
    嬸子一拍大腿,笑得見牙不見眼,
    “我夫家姓馬,就住隔壁!街坊鄰居都叫我馬嬸子!有啥事吱聲!缺鹽少醋隻管來拿!
    而且這書院門幾條巷子,沒我馬嬸子不知道的事兒!”
    她沒等王明遠回話,又繼續說,“你剛提到的的陪你來的大哥呢?這會怎麽沒在,做啥營生?娶媳婦沒?……”
    王明遠額頭沁汗,好不容易才將這熱情過火、毫無邊界感的鄰居送出門。
    關上門,他靠著門板長長籲了口氣。
    日後與這等人為鄰,怕是難有清淨了,也不知道是福是禍。
    可想想那水井巷的陰濕逼仄、槐樹胡同的市井喧鬧,這方小院,已是最好選擇。
    王大牛回來卸完小山般的行李,便麻利地刷鍋生火,煮了滿滿一鍋寬湯麵。
    湯裏滴了不少豬油,撒了把粗鹽和蔥花,香氣直往鼻子裏鑽。
    他正捧著那比頭還大的海碗,準備大快朵頤,一個腦袋冷不丁從院門縫裏探了進來。
    “喲!你是明遠他大哥?”
    正是隔壁馬嬸子,眼睛瞪得溜圓,死死盯著王大牛手裏那碩大無比的碗,“煮啥東西?……那麽香?……煮這麽多?……家裏來了不少客啊?……你們府城有親戚嗎?……”
    王大牛被這突如其來的“問候”噎住,剛喝下去的一口麵湯嗆在喉嚨裏,咳得滿臉通紅,慌忙擺手:
    “沒……沒客人!就……就我自己吃!”
    “啥?!”
    馬嬸子的嗓門陡然拔高八度,像被踩了脖子的瘟雞,
    “你一個人?!吃這一大盆?!我的老天爺!”
    她臉上的表情活像見了鬼,驚駭莫名地縮回頭,腳步聲咚咚咚跑遠了。
    王大牛捧著碗,看著晃動的院門,一臉茫然地看向聞聲出來的王明遠:“三郎……這……這人咋了?”
    次日清晨,王明遠出門買紙和墨。
    剛踏進巷口,便覺氣氛不對。
    幾個坐在門口摘菜的老婦人,目光齊刷刷掃過來,又飛快地聚在一起。
    壓低聲音,指指點點,眼神裏帶著驚恐和探究。
    旁邊賣炊餅的老漢原本遞餅的手都哆嗦了一下。
    “聽說了嗎?那齊老丈家的院子裏新搬來個黑鐵塔似的大漢!一頓能吃一鍋飯!那鍋,比澡盆小不了多少!”
    “何止啊!馬嬸子親眼瞧見的!說他眼睛瞪起來像銅鈴,胳膊比咱家房梁還粗!”
    “嚇死個人!這……這別是山裏下來的……那啥吧?我娘家那邊老話兒說,有種山魈,專愛吃人……”
    “哎喲!可了不得!快看好自家娃兒!”
    ……
    流言如同長了翅膀,半天工夫,便從“食量大”演變成了“形貌駭人”,最終定格在“疑似食人山魈”。
    王大牛扛著新買的麵袋走過巷子時,沿途家家戶戶門窗緊閉,偶爾有孩童好奇地扒窗縫偷看,立刻被大人驚恐地拽回去。
    “大哥……”
    王明遠看著一臉委屈憋悶、幾乎要把麵袋捏破的大哥,哭笑不得,最終化作一聲長歎,
    “這馬嬸子的嘴……也太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