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大嫂劉氏人物小記(加更!)

字數:11175   加入書籤

A+A-


    (這章和主線暫時無關,而且有點毒,介意的直接跳過就行,不影響後續章節觀看。)
    我叫劉翠花,清水村的人都叫我劉氏。
    我家住在清水村的隔壁後山,爹娘是獵戶,家裏窮的叮當響。
    家裏四個孩子,我是老大,下頭兩個弟弟一個妹妹。
    從小,爹娘的眼珠子,隻長在兒子身上。
    我和小妹?嗬嗬,就隻是累贅罷了。
    憑什麽?就憑我們是丫頭片子?我不服!
    於是,八歲那年,我終於反抗了一回。
    那天,我爹手裏趕山的鐵棍就落了下來了。
    那聲音,我這輩子忘不了,我的腳被活生生打斷了。
    沒人給我請郎中,沒藥,沒人心疼。
    我就在那漏風的窩棚裏,拖著一條斷腿,像條狗一樣爬了三個月!
    喊疼?哭?有用嗎?
    隻有小妹,每天偷偷給我塞半碗剩飯,飯裏混著她的淚,鹹得發苦,像每天過的日子一樣。
    轉眼我十六了,長得像爹,骨架大,個子高,一身力氣,但身體卻瘦的像麻杆。
    於是,家裏的活都成了我的,就因為我是女孩?
    爹娘看我的眼神,越來越像看一堆該扔的垃圾。
    那天,我聽見他們在外頭嘀咕,要把我賣給鎮上一個四十多的老鰥夫!
    那老東西比我的畜生爹還老,我瘋了似的往外跑,山那麽大,我想跑出去!
    沒跑出幾裏地,就被我爹像拎小雞一樣抓了回來。
    棍子、拳頭,雨點似的砸下來。
    我咬著嘴唇,血順著嘴角流,一聲不吭。
    那老鰥夫來看人,見我鼻青臉腫,披頭散發,眼神凶得能吃人,嚇得直擺手:
    “不要了不要了!這哪是娶媳婦,這是請祖宗!”
    爹娘便將所有的氣,全撒在我身上。
    我被鎖在狗窩最黑的角落裏,整整三天,不給一餐飯!
    餓! 餓得我眼前發綠,胃裏像有隻手在掏,要把五髒六腑都掏空!
    我舔地上的泥,啃牆角的草根,嚼掉進來幹硬的樹皮,喉嚨裏全是血腥味。
    每天,隻有門縫底下塞進來的半碗渾濁的水,是小妹!
    不過還是被那畜生爹娘發現了,我聽見畜生娘在外麵尖著嗓子罵她,接著就是小妹的哭喊,還有拳頭落在皮肉上的悶響——咚!咚!咚!每一聲都像捶在我心口上!
    為什麽要把對我的氣撒在小妹身上?
    我死死扣著門檻,指甲摳進了木頭裏,渾身抖得像風裏的樹葉。
    小妹的哭聲越來越小……越來越弱……後來,就沒了聲息。
    我那才十歲出頭的小妹,像片被風吹落的葉子,悄無聲息地沒了。
    就因為我這個沒用的姐姐,就因為偷給我的那半碗水!
    她的小命,被那對狠心的畜生爹娘,活活打沒了!
    小妹死了。
    我心裏的最後一點熱乎氣兒,也跟著她一起死了。
    哭?我哭不出來,餓了三天的我,嗓子啞得像破鑼,隻能發出嗬嗬的怪聲,像被掐住脖子的賴皮狗,讓人厭惡。
    畜生爹娘嫌我晦氣,又是一頓打。
    那年的冬天冷得鑽骨頭縫,餓和恨像兩條毒蛇,鑽進我的骨頭縫裏,盤踞著,啃噬著。
    我拚命地吃!
    家裏不給,我就去外麵找,野菜、草根、蟲子……抓到啥吃啥!
    肚子像個無底洞,怎麽也填不滿。
    我越來越胖,力氣也越來越大,可名聲也徹底臭了。
    清水鎮誰不知道,山裏的劉家有個“貪吃”而且“瘋癲”沒人要的老姑娘?
    十八歲那年,老天爺也瞎了眼,大旱。
    山上沒活物,地裏不長苗,家裏連耗子都餓跑了。
    畜生爹娘看我的眼神,又變成了算計——該把這“賠錢貨”最後賣個好價錢了。
    這次,是山下的王屠戶家。
    王屠戶?肯定又是個糟老頭子,說不定比上次那個還老還醜。
    我攥緊了拳頭,指甲掐進手心,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準備,大不了再被打個半死,或者幹脆被打死,一了百了!
    那天,王家來人了。
    我躲在房門後麵,透過一條破縫往外看。
    一個高大的黑影杵在那兒,像半截黑鐵塔。
    那就是王大牛,我命裏的男人。
    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黑色粗布衣裳,臉上胡子拉碴,看不清具體模樣,可他那雙眼睛……
    沒有我想象中的凶神惡煞,反而有點……局促?
    他搓著手,眼睛盯著地麵,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不敢往我這邊瞄。
    他爹王金寶,就是那個有名的王屠戶,正跟我爹討價還價。
    “二兩銀子!不能再少了!這丫頭能吃是能吃,可力氣大,能幹活!”
    王金寶皺著眉,看看破敗的房子,又看看我那畜生爹娘餓狼似的嘴臉,最後目光掃過我藏身的門縫。
    重重歎了口氣:“行吧,二兩就二兩。老大,你……你看呢?”
    王大牛甕聲甕氣地“嗯”了一聲,頭埋得更低了,幾乎要縮進脖子裏。
    那一刻,我腦子裏像塞了一團亂麻。
    恨畜生爹娘的無情,像火燒;悲小妹的慘死,像冰紮;恐懼那黑鐵塔一樣的陌生男人和未知的未來……
    可看著王大牛那副老實巴交,甚至有點憨傻的樣子,再看看他爹雖然是個殺豬的,但眼神還算正。
    隻要離開這裏,離開這個吃人的地方,能吃飽飯,就行!
    就這樣,我帶著一身看得見看不見的傷,帶著一個永遠填不滿的胃,還有一顆被冰碴子裹得嚴嚴實實的心,被二兩銀子“嫁”進了王家。
    後來我才知道,我前腳嫁了,後腳畜生爹娘就帶著兩個弟弟逃荒走了,像丟垃圾一樣,把我徹底丟在了清水村。
    也好,那個“家”,早就該斷了。
    王家的院子,土坯牆,茅草頂,看著也窮,但至少幹淨,結實。
    我剛踏進院門,就看見一個小小的人影,像隻受驚的兔子,嗖地躲到一個婦人(後來知道是婆婆趙氏)身後,隻露出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怯生生地,聲音細得像蚊子叫:“嫂……嫂嫂。”
    這就是王三牛?我第一次見他的樣子便是如此。
    瘦得像根豆芽菜,小臉慘白慘白的,一陣風就能吹倒。
    我心裏咯噔一下,這麽孱弱的孩子能養大嗎?
    可這念頭一閃就過了。
    關我什麽事?我是來吃飯的,不是來當老媽子的!
    我餓,我隻想填飽肚子!
    果然,王家能吃飽飯!
    粗糧糊糊,雜糧餅子,管夠!
    我像餓了三輩子的狼,第一次放開了吃,吃得頭都不抬,吃得碗底刮得幹幹淨淨。
    婆婆趙氏看著我風卷殘雲的架勢,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但她忍住了,沒吭聲。
    公公王金寶悶頭抽他的旱煙,吧嗒吧嗒響。
    王大牛……他好像有點怕我?總離我遠遠的坐著。
    隻有那個小豆芽菜,有時會偷偷看我,眼神裏有好奇,還有一點點……怯生生的親近?
    我把頭扭開,當沒看見。
    心早硬了,這點小東西,焐不熱。
    既然能讓我吃飽,那我就得證明自己不是白吃飯的!
    力氣我有的是!
    挑水,肩膀磨破了皮;劈柴,震得虎口發麻;下地,曬脫一層皮;喂豬,弄得一身臭……
    我幹得比誰都多,比誰都猛!
    我要讓王家知道,這二兩銀子,花得值!
    我和王大牛,兩個壯勞力,像兩頭蒙著眼拉磨的驢,在田裏、在院裏吭哧吭哧地幹,汗水砸進土裏,就想多換幾個銅板。
    可家裏的錢袋子,永遠像漏了底的水瓢。
    為啥?全填了那個藥罐子——王三牛!
    三天兩頭,就得請郎中!
    一碗碗黑乎乎、苦了吧唧的藥汁灌下去,錢就像流水一樣嘩嘩淌出去。
    我看著婆婆顫巍巍地、一個銅板一個銅板地往外數,心疼得直抽抽;看著公公沉默地抽著煙,眉頭擰成疙瘩;看著王大牛累得跟灘泥似的倒頭就睡……
    我心裏的火苗,“噌”地就竄上來了!
    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憑什麽我和大牛累死累活,掙的血汗錢,全喂了那個風吹就倒的病秧子!憑什麽?
    就因為他會撒嬌?因為他長得白淨?因為他是個男娃!!!?
    那股在山裏被壓下去的恨意,那股對不公平的憎惡,像燒開的滾油混著陳年老醋,在我胃裏翻江倒海,燒得我喉嚨發緊!
    我控製不住自己的嘴!
    那些刻薄的話,像瘋長的帶刺藤蔓,自己就往外蹦,攔都攔不住!
    “哼,又病了?真是金貴身子!”我故意把碗筷摔得叮當響。
    “錢都花他身上了,咱家喝西北風啊?狗娃連件新衣裳都沒有!”我看著兒子磨破的袖口,心裏針紮似的疼。
    “養這麽個藥罐子,有啥用?不如……”後麵更難聽的話,卡在喉嚨裏,終究沒全吐出來,可意思誰都懂。
    婆婆會立刻罵回來:“閉嘴!你個烏鴉嘴!三郎是你小叔子!”
    公公會抬起眼皮,冷冷地瞪我一眼,那眼神像冰錐子。
    王大牛會趕緊扯我的袖子,壓著嗓子:“翠花,少說兩句,別惹爹娘生氣……”
    可我就是忍不住啊!
    看到三郎那蒼白得像紙的小臉,看到他皺著小眉頭灌下那苦藥。
    我就想起小妹臨死前瘦得脫了形的樣子,想起我挨餓時胃裏火燒火燎、恨不得啃自己胳膊的疼!
    憑什麽他就能被全家人捧著護著?
    憑什麽我就要像牲口一樣幹活,還要眼睜睜看著錢白白流走?
    那種被忽視、被犧牲、永遠排在最後的委屈和憤怒,像野火一樣燒光了我腦子裏最後那點理智!
    我知道我說話難聽,我知道我像個潑婦,可我管不住!
    那些話,是我心裏那根刺長出來的毒藤,不吐出來,它會把我自己先勒死!
    我就是要鬧,要爭!我要讓他們看見我!看見我的苦!看見我的累!看見我的委屈!
    每次鬧完,看著三郎默默低下頭,小肩膀微微發抖的樣子,我心裏也會像被針飛快地紮了一下,又酸又澀。
    他那麽小,那麽弱……
    可這念頭剛冒頭,就被更洶湧的恨意和委屈死死壓下去。
    弱就有理了?
    弱就能吸全家的血了?
    我小時候不弱嗎?
    小妹不弱嗎?
    誰可憐過我們?
    誰管過我們的死活?
    我攥緊了拳頭,把那一絲不該有的心軟狠狠掐滅。
    日子就在這種擰巴中,一天天熬過去。
    三郎的身體像六月的天,說變就變,家裏的氣氛也跟著時緊時鬆。
    我像個一點就著的炮仗,而三郎,成了我最容易引爆的那個引信。
    直到那天……那盆豬血。
    那天家裏殺豬,要趕集。
    不知怎麽的,爹叫三郎去幫忙接豬血。
    我正埋頭收拾東西,就聽見外麵“啊!”一聲驚呼,接著是“噗通”一聲悶響。
    我心裏猛地一沉,衝出去一看——渾身的血都涼了!
    三郎小小的身子軟綿綿地躺在地上,滿頭滿臉都是黏稠、暗紅的豬血!
    他像個小破布娃娃,一動不動!
    臉白得像糊牆的紙,連胸口那點微弱的起伏都快看不見了!
    “我的兒啊——!”
    婆婆哭喊著撲過去,聲音都劈了。
    公公也慌了神,手足無措。
    王大牛像個柱子似的杵在那兒。
    我腦子裏“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完了……這回真完了……這要是救不回來……王家不得恨死我?
    雖然不是我幹的,可我之前說了那麽多咒他的話……
    他們肯定會覺得是我這張烏鴉嘴咒的!
    我好不容易有個能吃飽飯的窩,難道又要被掃地出門?又要回到那餓死人的山裏去?
    更讓我心頭發冷、渾身打顫的是,我下意識地死死捂住了懷裏——那裏縫著一個小口袋,裏麵是我偷偷攢下的兩百文錢!
    一個子兒一個子兒,省吃儉用摳出來的!
    我想給狗娃做身新衣裳,他長得快,舊衣服都短了半截,胳膊腿兒露在外麵。
    每次看到兒子羨慕地看著別家孩子穿新衣的眼神,我這當娘的心裏就跟刀絞似的!
    這兩百文,是我全部的希望!
    可現在……這錢還能保住嗎?請郎中、抓藥……哪一樣不要錢?這兩百文,怕是連個水花都濺不起來就得填進去!我攥著那小小的、硬硬的布包,指甲幾乎要摳破布料,指關節捏得發白。
    委屈、恐懼、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把我淹沒。
    我好不容易攢下的這點念想啊……又要被這個病秧子毀了?
    我恨這沒完沒了的拖累!恨這看不到頭的窮日子!
    我張了張嘴,喉嚨裏像堵了團棉花,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
    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竄上來,直衝天靈蓋,凍得我牙齒都在打顫。
    可看著地上那小小的、被血糊住的、毫無生氣的身體,看著他緊閉的雙眼……
    我心底最深處,那層厚厚的冰殼子,好像裂開了一條縫。
    他……他畢竟還那麽小……他畢竟……真真切切地喊過我“嫂嫂”……
    萬幸,三郎命大,閻王爺沒收他。
    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他睜開了眼。
    可這次醒來,三郎好像有點不一樣了。
    眼神沒那麽怯了,說話也清楚了些。
    更讓我沒想到的是,這個差點被一盆豬血送走的三郎,像換了個人似的,竟然給這個家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認得草!
    豬草裏的蒲公英、車前草……那些我們當爛草葉子喂豬的東西,他說曬幹了能賣錢!
    看著他小小的人兒,蹲在牆角,仔仔細細地分揀那些野草,小臉認真得不像話,我雖然嘴上還習慣性地嘀咕著“瞎折騰,能頂個屁用”。
    可心裏頭一次,對這個病秧子小叔子,有點……刮目相看了?
    當王二牛真的揣著賣草藥的七錢銀子回來時,我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七錢銀子啊!快抵得上家裏賣小半頭豬的錢了!這小豆芽菜,還真有點鬼門道!
    再後來,他弄出了那香死人的鹵味!
    那味兒,勾得人魂兒都沒了!
    家裏支攤賣,給鎮上的醉仙樓送貨,白花花的銀子像水一樣往家流。
    家裏的日子,眼瞅著就翻了個身!
    新起了亮堂堂的青磚瓦房,每頓飯桌上頓頓能見油葷了,狗娃和虎妞兩個娃的小臉,肉眼可見地圓乎起來,紅撲撲的。
    連帶著看三郎,也覺得順眼多了。
    雖然他身子骨還是單薄,可臉上有了血色,走路也有勁了,說話做事有條有理,連村裏最有學問的趙夫子都誇他聰明,同意他去蒙學讀書!
    讀書啊……那可是天大的事!
    我雖然不懂那些之乎者也,可看著公婆那鄭重其事的樣子,看著家裏咬著牙擠出束脩的樣子,我知道,王家要出人物了。
    三郎也爭氣,真考過了縣試卷,還是頭名!
    成了童生老爺!王家祖墳冒青煙了!
    看著家裏一天天紅火,看著狗娃終於穿上了我親手做的新衣裳,在院子裏跑得像隻撒歡的小狗,咧著嘴笑……
    我心裏那點擰巴了半輩子的勁兒,好像被這暖烘烘的日子,慢慢烘軟了,鬆開了。
    那些刻薄話,不知什麽時候,說得越來越少了。
    看著三郎背著幹淨的書箱,挺著小胸脯去府城讀書的背影,我甚至……有點替他高興?
    這小叔子,腦子是真靈光。
    要不是他,王家現在還在泥巴裏打滾呢。
    我這當大嫂的,以前……是有點混賬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暖和的炕上,聽著身邊大牛沉沉的鼾聲,看著窗欞透進來的月光,心裏頭一回這麽踏實。
    也許……我心裏的那些恨,那些怨,那些不管不顧往外噴的毒話,真的是因為餓怕了?窮怕了?病怕了?像得了一場自己都不知道的瘋病。
    現在能吃飽穿暖,手裏有餘錢,看著一家人和和氣氣的,我這心裏頭那根紮了二十多年的刺,好像也被這安穩日子,一點一點地拔出來了,雖然疤還在,但總算……不疼了。
    謝謝你,三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