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起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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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教諭的書房更是簡樸。
    一桌一椅,一個頂天立地的書架,上麵密密麻麻擺滿了各種書籍。
    窗明幾淨,陽光透過窗欞欞灑在書桌上,映著未幹的墨跡和攤開的書卷,空氣中墨香更濃。
    柳教諭在書案後的椅子上坐下,指了指對麵的凳子:“坐吧。”
    王明遠依言坐下,腰背挺直。
    柳教諭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皮相,看到人的心底。
    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滄桑:
    “明遠,看到你今日,為師……很欣慰。”
    他頓了頓,手指無意識地摩挲挲著書案上那方古樸的硯台,眼神望向窗外搖曳的竹影,仿佛陷入了某種回憶。
    “為師蹉跎半生,也曾意氣風發,也曾書生意氣,想著憑胸中所學,經世濟民,做一番事業。奈何……這世道風霜,冷硬如刀啊。”
    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疲憊和無奈。
    “官場傾軋,人情冷暖,抱負難伸……一步踏錯,步步踏錯。
    空有滿腹經綸,最終隻能困守這府學一隅,教書育人,了此殘生。”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王明遠年輕而沉靜的臉上,那眼神裏充滿了複雜的情緒——有對自己過往的唏噓,更有對眼前這個孩子的深切期許。
    “將你引薦給崔大人,事先未曾與你商量,為師……心中也有些忐忑。”柳教諭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歉意,但更多的是鄭重,
    “崔顯正此人,與我相識多年。他出身世家旁支,深知官場立足之艱難,一路走來,靠的不僅是才學,更有其……圓融通達之處。”
    “他或許不如某些清流那般‘純粹’,但他務實,懂得在規則之內周旋,懂得借勢而為,更懂得保護自己和自己想保護的人。
    他重情義,也重承諾。
    我思慮再三,觀你平日策論,就知你日後定欲行那‘造福一方’之誌,但此誌非僅憑一腔熱血與滿腹經綸可成。
    你需要一個能護你周全、教你如何在波譎雲詭中立足、又能助你施展抱負的引路人。
    崔顯正,是眼下最合適的人選。”
    柳教諭的目光銳利起來,緊緊盯著王明遠:
    “為師希望你能真正信任他,視他如師如父。
    師徒一體,榮辱與共。
    切莫因他行事風格與你不同,便心生嫌隙,敬而遠之。
    官場之路,荊棘密布,孤狼難行。
    一個好師父,一個堅實的靠山,有時比滿腹才華更重要。
    你……可明白為師的苦心?
    是否會怪……為師的……自作主張?”
    王明遠聽著柳教諭這番推心置腹、飽含滄桑與期許的話語,隻覺得一股滾燙的熱流直衝眼眶,鼻尖酸澀難忍。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柳教諭書案前,撩起衣袍,雙膝重重跪落在地!
    “咚!咚!咚!”
    三個響頭,結結實實地磕在冰涼堅硬的青磚地上,發出沉悶而清晰的聲響。
    他抬起頭,眼圈已然泛紅,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卻異常清晰堅定:
    “學生王明遠,叩謝教諭再造之恩!教諭苦心,學生……刻骨銘心,沒齒難忘!”
    “此事,學生心中從未怪過教諭分毫!”
    “崔大人待學生恩重如山,學生會視之如師如父,絕不敢有半分不敬與疏離!
    教諭為學生計之深遠,學生……學生……”
    他喉頭哽住,後麵的話竟有些說不下去。
    這份恩情,太重了!
    重得讓他這個兩世為人、心性早已磨礪得頗為沉穩的少年,也難以自持。
    柳教諭看著他額頭上因用力磕頭而久久未消散的紅印,甚至還泛著些許烏青,感受其用心之誠。
    再看著他眼中真摯的感激和孺慕之情,枯瘦的臉上終於露出了欣慰而釋然的笑容。
    他伸出手,輕輕拍了拍王明遠的肩膀,力道沉穩而溫暖。
    “好孩子……起來吧。明白就好,不怪老夫自作主張就好啊!”
    他扶起王明遠,讓他重新坐下,臉上的神情輕鬆了許多,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擔。
    “這次拜師之後,你有何打算?”柳教諭坐好,端起茶杯,語氣恢複了平日的溫和。
    王明遠深吸一口氣,平複下心緒,恭敬答道:
    “回教諭,學生打算先回家休整半月,陪陪家人。
    之後便返回府城,準備進入長安書院就讀,潛心備考四年後的鄉試。”
    柳教諭聞言,點了點頭:
    “嗯,長安書院……雖不及嶽麓書院、白鹿洞書院那般名滿天下,但在西北道也算首屈一指。
    院中幾位主講,學問紮實,尤其經義與策論,頗有獨到之處。
    你以院試第三的成績進去,可直接入內院甲班。
    為師早年也曾在那裏執教過幾年,後來……年歲大了,精力不濟,才轉到府學來圖個清靜。
    你去了那裏,安心讀書便是。
    四年時間,足夠你厚積薄發,鄉試……大有可為。”
    他的話語裏帶著對往昔的一絲追憶,也充滿了對王明遠的信心。
    “學生謹記教諭教誨!”王明遠鄭重應下。
    曾經的府學師徒二人又在書房說了會話,陽光透過窗欞欞,在書案上緩緩移動,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墨香和師徒間無聲流淌的溫情。
    直到老管家輕輕叩門,提醒午膳已備好,兩人才起身走出書房。
    堂屋裏,王家人已經等了一會兒。
    見他們出來,連忙起身。
    吃完飯後,柳教諭也不強留,親自將他們送到院門口。
    “教諭留步!您老快請回!”王金寶連連作揖。
    柳教諭站在門前的石階上,清瘦的身影在午後的陽光下顯得有些單薄,但脊背依舊挺得筆直。
    他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目光掃過眾人,最後落在王明遠身上,輕輕點了點頭。
    “路上小心。”
    “學生明白!教諭保重身體!”王明遠深深一揖。
    一家人轉身離開,走出一段路後,王明遠忍不住回頭望去。
    隻見那青灰色的院門前,柳教諭依舊靜靜地站在那裏,目送著他們。
    正夏的風拂過他花白的鬢發和青布長衫,衣袂微微飄動。
    他身後是那方小小的、清幽的院落,像一處獨立於喧囂塵世之外的淨土。
    而他站在那裏,像一株曆經風霜卻依舊堅韌的老鬆,又像一塊被歲月衝刷卻棱角猶存的礁石。
    王明遠心頭猛地一顫。
    他仿佛看到了教諭半生宦海沉浮的無奈,看到了他壯誌未酬的遺憾,更看到了他將所有未實現的理想與期望,都沉沉地寄托在了自己這個農家弟子身上的那份厚重。
    教諭自己,在這世事風霜如刀劍的官場中,或許未能盡展抱負,但他卻用盡全力,為自己劈開了一條通往更廣闊天地的路,又為自己尋了一位能在風雨中庇護前行的師父……
    王明遠的眼眶有點泛濕了……
    “三叔,你看啥呢?你眼睛怎麽紅了?”狗娃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王明遠收回目光,眨了眨仍舊有些濕潤的眼眶,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沒什麽。
    就是……起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