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人情冷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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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山那場開誠布公的談話,像一道無聲的驚雷,在王明遠心底轟然炸響,餘波久久未平。
    周老太傅的話語,那些關於“直臣”、“權臣”、“能臣”的選擇,關於惋惜與期許,關於記名弟子的承諾,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讓他一連數日都有些心神恍惚,咀嚼回味著其中的深意。
    他本以為此事會如細雨潤物般,悄然進行,至少會有一段緩衝的時日。
    然而,他遠遠低估了周老太傅在嶽麓書院、乃至整個湘江士林中的影響力,以及這位老人行事之果決。
    就在那次談話後的第三日午後,王明遠正在甲班課舍凝神聽講,忽見監院的鄭教諭步履略顯急促地走入,與授課的經義教諭低聲耳語了幾句。
    那位素來嚴肅的經義教諭臉上竟瞬間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驚詫,目光下意識地朝王明遠的方向掃了一眼,雖很快收斂,但那瞬間的異樣已足以讓敏銳的同窗察覺。
    課舍內原本凝神貫注的氣氛,頓時泛起一絲微不可察的漣漪。
    緊接著,不到半日功夫,一個如同巨石投湖的消息,便以驚人的速度席卷了整個書院,從山長、教諭到最普通的雜役,從甲班翹楚到丙班末學,無人不在議論:
    致仕歸隱的太子太傅、文淵閣大學士周時雍周老大人,竟正式放出風聲,收原乙班,現已升入甲班的學子王明遠為記名弟子!
    消息傳開,整個嶽麓書院瞬間嘩然!
    要知道,周老太傅名滿天下,門生故吏遍布朝野,但其擇徒之嚴苛亦是出了名的。
    正式入室的親傳弟子寥寥無幾,且多為早已名動一方的才俊或宦海沉浮多年的官員。如今他雖致仕隱居書院,但其地位超然,能得他偶爾講學點撥已是莫大榮幸,多少人削尖了腦袋想得他一絲青睞而不可得。
    如今,他竟主動收了一個年僅十二、入院尚不足一年的年輕秀才為記名弟子?!
    這簡直是破天荒的事情!
    一時間,書院各處,茶餘飯後,廊下齋舍,甚至食肆灶旁,處處都能聽到壓低的、充滿各種情緒的議論聲。
    “真的假的?周老大人收徒了?還是那個王明遠?”
    “千真萬確!監院那邊都傳遍了!說是老大人親口所言!”
    “王明遠?是那個書法極好、算學被老大人盛讚、年前還拿了乙班頭名膏火銀的王仲默?”
    “除了他還有誰!我的天,這可是天大的造化啊!”
    “記名弟子也是弟子啊!有了這層身份,日後科舉仕途…嘖嘖,簡直不敢想!”
    “他究竟有何過人之處?竟能入周老法眼?”
    羨慕、驚歎、好奇、探究…種種目光如同實質般聚焦到王明遠身上。
    他走在書院中,總能感受到來自四麵八方的注視,以及在他經過後瞬間響起的竊竊私語。
    王明遠盡可能保持著平靜,該上課上課,該讀書讀書,但心下也是波瀾起伏。
    他沒想到老太傅動作如此之快,如此幹脆,讓他既感激,又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壓力。
    但同樣伴隨此事而來的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也讓王明遠不勝唏噓。
    大多數同窗,如甲班的羅敬榮、顧亦桉等人,雖也羨慕,但更多的是拱手道賀,言語間帶著真誠的祝福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經此一事,王明遠在他們眼中的身份已然不同,不再是單純的同窗,更隱隱有了“周老傳人”的光環。
    乙班、丙班中不少相識的學子,見麵時笑容也熱絡殷勤了許多,言語間不乏討好與打探。
    然而,也有微妙的變化在悄然發生。
    此前有幾個與王明遠還算談得來、時常一起討論經義、交流課業的同窗,如今見到他,笑容卻顯得有些勉強和疏離。
    打招呼依舊打招呼,但那份曾經的隨意和親近感,卻仿佛隔了一層看不見的膜。有時他主動想如往常般討論問題,對方卻會借口“不敢叨擾”、“還需再想想”而匆匆結束話題。
    一次午間在食肆,王明遠恰好聽到不遠處兩個背對著他的同窗低聲交談,話語斷斷續續飄入耳中:
    “…真是同人不同命啊…我等寒窗苦讀十餘載,戰戰兢兢,不及人家一朝得遇貴人…”
    “噓…小聲點!讓人聽見…唉,誰說不是呢?往後見了麵,怕是都得尊稱一聲‘王師兄’了…”
    “嘿,誰說不是呢…往後怕是難在一處自在說話了…”
    王明遠端著飯碗的手頓了頓,心裏像是被細針輕輕刺了一下,有些發悶,卻又無可奈何。
    他想起前世聽過的一句話:“又怕兄弟吃苦,又怕兄弟開路虎。”
    此刻品來,竟覺無比貼切,帶著一絲淡淡的苦澀。
    人性如此,並非惡意,隻是距離一旦拉開,那份純粹的平等相交便再難回去了。
    此刻便是如此,更別提日後的舉人、進士乃至踏入仕途了。
    他默默吃完飯菜,沒有上前打擾那兩人。
    當然,也有真心為他高興,且毫不掩飾的。反應最激烈的,當屬同齋舍的李昭。
    當消息傳到乙班時,李昭正在為一段拗口的注疏抓耳撓腮,一聽同窗帶來的這個“驚天新聞”,他愣了一瞬,隨即“嗷”一嗓子從座位上彈了起來,把周圍人都嚇了一跳。
    “真的?!是明遠兄?!周老大人?!記名弟子?!哈哈哈!太好了!!”他臉上瞬間綻放出極度興奮的光芒,那架勢,簡直比他自己被山長收為關門弟子還要激動百倍,原地蹦了兩下,恨不得手舞足蹈。
    一下課,他就如同脫韁的野馬般衝回齋舍,見到正在看書平複心緒的王明遠,一個箭步上前,用力拍著他的肩膀,聲音因激動而拔高:“明遠兄!明遠兄!我就知道!你肯定行的!周老大人慧眼如炬!哈哈哈!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咱們齋舍真是風水寶地!我得趕緊寫信告訴我爹娘去!”
    他興奮得滿臉紅光,圍著王明遠轉悠,嘴裏絮絮叨叨,仿佛已經看到了王明遠日後金榜題名、官運亨通的美好景象,比自己中了舉還開心。
    王明遠被他這純粹的快樂感染,心中的些許陰霾也驅散了不少,笑道:“宴之兄言重了。眼下你我連舉人功名都尚未搏得,談何富貴?唯有共勉,砥礪前行罷了。”
    “共勉!必須共勉!”李昭搓著手,嘿嘿直笑,“不行,今晚我得去食肆買隻燒雞,再弄壺……呃,弄碗甜酒釀來,咱們小小慶祝一下!你別攔我,必須得慶祝!”
    看著他這般模樣,王明遠心中暖融。
    李昭性子雖跳脫,學業上也不算頂尖,但這份赤誠之心,在這越發複雜的書院環境中,顯得格外珍貴。
    狗娃的反應則更為質樸直接。
    他從食肆相熟的雜役和幫工那裏聽到消息後,黑紅的臉上立刻露出與有榮焉的燦爛笑容,用力點點頭:“我就知道三叔最厲害!”
    在他簡單純粹的認知裏,他的三叔王明遠本就是天上文曲星下凡,聰明、刻苦、待人好,得到再大的認可都是應該的。
    甚至當食肆裏有個別眼紅嫉妒的仆役在一旁陰陽怪氣,小聲嘀咕“也不知走了什麽大運”、“怕是私下給了什麽好處”甚至“別是使了什麽妖法蠱惑了老大人”時,平日好脾氣、隻知道埋頭幹活的狗娃竟猛地沉下了臉。
    他霍然轉身,幾步走到那嚼舌根的仆役麵前。
    狗娃這一米八的個頭,本就在湘江府算高大的,加上身板更加厚實魁梧,這麽一站,陰影幾乎將那仆役完全籠罩,讓那幾個仆役壓力倍增。
    他瞪著銅鈴大的眼睛,黑著臉,聲音悶雷似的:“你剛才說啥?再說一遍試試?”
    那仆役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凶悍氣勢嚇得一哆嗦,手裏的抹布都掉了,臉瞬間白了,連連後退,嘴唇哆嗦著:“沒…沒說什麽…狗娃兄弟,不…狗娃大哥,我…我就是隨口胡咧咧…當不得真,當不得真…”
    “我三叔的本事,是日夜苦讀來的!是周老大人親眼瞧上的!由得你在這裏滿嘴噴糞?!”狗娃聲音粗重,帶著不容置疑的維護,“再讓我聽見你胡說八道,詆毀我三叔,小心我的拳頭!”
    說著,他示威地攥了攥那沙包大的拳頭。那仆役嚇得魂飛魄散,連連作揖告饒,保證再也不敢了。
    經此一事,食肆裏原本因狗娃年紀小,不時敢開他玩笑或指使他幹重活的人,都徹底收斂了許多,看他的眼神裏都帶上了幾分敬畏。
    事後,他見到王明遠,卻隻字未提這番衝突,隻是黑紅的臉上滿是認真:“三叔,你別理會書院那些人瞎說。他們就是眼紅!你的努力,我都看著呢!熬夜看書的是你,一遍遍練字的是你,琢磨那些稀奇古怪算學題目的也是你!這都是你應得的!”
    王明遠看著他眼中全然的信任和維護,心中感慨萬千,伸長胳膊用力像小時候一樣揉了揉他的腦袋:“傻小子,三叔沒事。清者自清,咱們自己問心無愧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