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快到京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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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離那天已過去一月有餘,一個高大得不像話的身影,正深一腳淺一腳地在荒野裏蹣跚前行。
    他渾身衣衫襤褸,破布條似的掛在身上,裸露出的皮膚黑得發亮,沾滿了幹涸的血跡、泥汙和汗堿,頭發胡子虯結在一起,活脫脫像個從深山老林裏鑽出來的野人。
    更嚇人的是,他寬闊得像門板一樣的後背上,還用撕扯成的布條牢牢綁著一個人。
    那人伏在他背上,悄無聲息,腦袋耷拉著,隨著他的步伐輕輕晃動。
    這組合,遠遠望去,真好似一頭護崽的黑熊在艱難遷徙。
    這“黑熊”,正是王二牛。
    他背上那個奄奄一息的“崽”,便是老國公程振疆。
    那天從屍山血海裏撞出來,王二牛就隻剩下一念頭:跑!背著國公爺跑!不能停!
    他不敢走大路,專挑沒人煙的荒山野嶺、幹涸河溝鑽。
    渴了,就找低窪處舔舔石頭縫裏滲出的那點濕氣,或者嚼些帶汁水的草根;餓了,運氣好能逮到隻傻兔子、刺蝟,連毛帶皮烤個半生不熟就囫圇吞下,運氣不好,就隻能挖點苦澀的草根樹皮硬扛。
    好幾次差點撞上搜山的韃子小隊或者行跡可疑的“官兵”,最讓他揪心的是背上的國公爺。
    老爺子傷得不算很重,但失血過多,大部分時間都昏迷著,偶爾醒過來,也是意識模糊,嘴裏含糊不清地念叨著“水……冷……”,或者是一些王二牛聽不懂的名字,好像有“妮兒”,還有什麽“家”。
    氣息微弱得就像風中殘燭,身體也一陣陣發涼。
    王二牛心裏怕得要死,他怕國公爺撐不住,就這麽沒了。
    他時不時就會伸手去探探國公爺的鼻息,感覺到那一點點微弱的熱氣,才能繼續往前走。
    他把自己找到的為數不多的幹淨水,大部分都滴進國公爺幹裂的嘴唇裏;找到點能入口的食物,也先緊著捏碎了喂給老爺子。
    他自己餓得前胸貼後背,眼冒綠光,卻從沒想過丟下這個沉重的負擔。
    他腦子裏就一根筋,國公爺是好人,是邊關的柱石,不能死!
    石墩子他們用命換來的機會,不能白費!
    隻要他王二牛還有一口氣,就得把國公爺帶到安全的地方!
    至於哪裏是安全的地方?
    他一開始想的是回甘州衛大營。
    可越靠近關內,他發現盤查越嚴,有些關卡守軍的眼神不對勁,不像是迎接自家主帥,倒像是在搜捕什麽逃犯,他不敢冒險了。
    那天,國公爺又發起高燒,渾身滾燙,嘴裏卻喊著“冷”,迷迷糊糊地,好像說了句“……回家……見……妮兒……最後一麵……”
    聲音斷斷續續,王二牛把耳朵湊到國公爺嘴邊,隻勉強聽清了這幾個詞。
    他心裏“咯噔”一下!
    回家?見妮兒最後一麵?
    妮兒是誰?王二牛知道,應該是小縣主吧?
    國公爺這是……覺得自己不行了,想最後見見孫女?
    那家在哪?肯定不在邊關這苦寒之地,必然是在京城啊!
    王二牛瞬間覺得自己懂了!國公爺這是遺願啊!臨終托付!
    一股悲壯感和責任感油然而生!
    對!去京城!送國公爺回家!讓他見小縣主最後一麵!
    他辨認了一下方向,背著國公爺,就開始朝著京城的大致方向走去。
    他也不知道具體有多遠,隻覺得要走很久很久,但他有力氣,他能走!
    這一走,就是一個多月。
    風餐露宿,茹毛飲血,生生把他從一個邊軍精銳百戶,熬成了眼前這個形同野人的模樣。
    此刻,他正走到一片相對背陰的石坡下,打算歇歇腳,找點水。
    剛把國公爺小心翼翼地從背上解下來,靠在一塊大石頭旁,就聽見國公爺喉嚨裏發出一陣微弱的“嗬嗬”聲,接著劇烈地咳嗽起來。
    “國公爺!”王二牛又驚又喜,連忙撲過去,用自己髒得看不出顏色的袖子,小心翼翼地去擦國公爺嘴角咳出的沫子。
    他解下腰間的水袋,晃了晃,裏麵隻剩下小半袋水,他抿了抿幹裂的嘴唇,毫不猶豫地把水袋湊到了國公爺嘴邊,一點點往裏滴。
    又從那破破爛爛的懷裏掏出小半塊黑乎乎、硬得能硌掉牙的肉幹——不知是多久前逮到的一隻獾子肉做的。
    他放在嘴裏使勁嚼軟了,再一點點喂給國公爺。
    忙活了好一陣,國公爺的咳嗽漸漸平複,眼皮顫了顫,竟然緩緩睜開了一條縫。
    眼神渾濁無光,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最後聚焦在王二牛那張黑乎乎、隻剩下一口白牙格外顯眼的臉上。
    “……憨……憨蛋……”國公爺的聲音嘶啞得像破鑼,氣若遊絲,“……到……到哪了……過去……幾日了……”
    王二牛見國公爺竟然能說話了,高興得差點蹦起來,黑臉上露出憨厚的笑容,湊近了些,大聲道:“國公爺!您醒啦!太好了!咱們快到京城了!我估摸著,再有個五六天腳程就能到了!”
    他語氣裏帶著一種完成重大任務後的如釋重負和篤定。
    “咳……咳咳……哦……快到京城了……”國公爺下意識地重複了一句,腦子還不太清醒。
    但下一秒,他猛地反應過來,渾濁的眼睛瞬間瞪大了一些,聲音都拔高了幾分,帶著難以置信的驚駭,“什……什麽?!快到京城了?!咳咳咳咳……”
    這一激動,又引得他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蒼白的臉上湧起一股不正常的潮紅。
    王二牛趕緊給他拍背順氣,一臉理所當然:“是啊國公爺!您放心,我算著路呢!雖然繞了點遠,但方向肯定沒錯!再走幾天,準保能到京城!到時候就能見到小縣主了!”
    “???誰……誰讓你去京城的?!”國公爺氣得差點背過氣去,手指顫抖地抬起指著王二牛,要不是沒力氣,真想給這憨貨腦袋上來一下。
    王二牛被吼得有點懵,撓了撓亂糟糟的頭發,委屈地解釋道:
    “是……是您自己說的啊!路上您一直沒動靜,身子也越來越涼,嘴裏老是念叨著什麽‘小妮兒’、‘妮兒’,還有‘家’。
    我以為……我以為您不行了,想見小縣主最後一麵呢……我就想著,怎麽也得把您送回京城家裏去……”
    國公爺聽完,一口氣堵在胸口,咳得更厲害了,也不知道是傷勢發作,還是純粹被王二牛這清奇的腦回路給氣的。
    他路上那是昏迷發燒說的胡話!這憨貨竟然當真了!還就這麽愣頭青一樣背著他往京城跑了一個多月!
    好不容易緩過氣來,國公爺看著王二牛那張寫滿了“快誇我機靈”的臉,真是哭笑不得,心裏五味雜陳。
    “你……你個……”國公爺想罵,看著王二牛肩胛上那道猙獰的傷疤,看著他渾身破爛卻依舊挺直的脊梁,到了嘴邊的罵話又咽了回去,化作一聲長歎,“……罷了,罷了……你細細說說,這一路,怎麽回事?關內情況如何?”
    王二牛見國公爺情緒穩定了些,便一五一十地把這一個多月的經曆說了出來。
    怎麽躲開追兵和盤查,怎麽找吃的喝的,怎麽判斷方向……說到石墩子他們引開追兵可能凶多吉少時,這鐵塔般的漢子聲音哽咽,眼圈發紅,拳頭攥得咯咯響。
    國公爺靜靜地聽著,臉色越來越凝重,眼神也越來越冷。
    聽到王二牛說有些關隘的守軍盤查得詭異,不像是尋人,倒像是捉拿要犯時,他心中最後一絲僥幸也破滅了。
    果然……果然是要斬草除根,連他這把老骨頭退回關內都不放心嗎?
    一股冰寒的怒意和徹骨的悲涼,從心底深處蔓延開來。
    他程振疆,十六歲從軍,一輩子都在邊關刀口舔血,身上大小傷口上百處,捫心自問,對得起朝廷,對得起這大雍江山!
    臨了臨了,沒死在韃子的刀下,卻要亡於自己人的算計!
    他抬眼,看著眼前這個因為說到戰友犧牲而虎目含淚、卻又因為終於“完成任務”而略帶欣喜的憨直漢子。
    這一個月,若不是這憨貨有一把子傻力氣和這股子愣勁兒,他程振疆早就變成戈壁灘上的一堆枯骨了。
    靠著王二牛的攙扶,程振疆勉強坐直了些,環顧四周荒涼的景象,又抬頭望了望灰蒙蒙的天際。
    京城……那個他離開了太久的地方。
    那裏有他虧欠良多的老妻,有他幾乎沒怎麽抱過的小孫女。
    既然陰差陽錯到了這裏,離京城不遠了,那……就回去看看吧。
    回去看看那個他虧欠了太多的小妮兒和老妻。
    上次見她,還是他送那個傻蛋三兒子回家,那時候妮兒才剛出生那麽一點大,就沒了爹娘。
    這一晃,多少年過去了?
    妮兒該長大了吧?
    不知道還認不認他這個爺爺。
    “咳咳……既然……快到京城了……那就……去看看吧……”國公爺的聲音依舊虛弱,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平靜,“辛苦你了……憨蛋……”
    王二牛一聽國公爺同意了,頓時眉開眼笑,黑臉上綻放出燦爛的光芒,連連擺手:
    “不辛苦!不辛苦!國公爺您沒事就好!您放心,咱肯定能到!您再歇會兒,我去找點水,咱們吃飽喝足再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