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試種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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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說話已經說開了,但是吃飯時候氣氛還是有些尷尬。
    陳香坐在那兒,手指無意識地摳著舊木桌的邊沿,眼神有點發飄。
    他肚子裏裝著萬卷書,引經據典、駁斥山長時那叫一個流暢,可到了這種該說點啥緩和氣氛、解釋原委的節骨眼上,他那舌頭就跟打了結似的,一個字都蹦不出來。
    狗娃更是坐立不安,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
    他偷偷看著對麵那張清秀卻帶著明顯倦意的臉,心裏則是七上八下。
    舉人老爺……陳香哥居然是舉人老爺!
    自己之前還一口一個“兄弟”,勾肩搭背,還覺得人家是受氣的小書童,塞吃的、幫幹活……這、這算怎麽回事?
    自己這不是瞎胡鬧嗎?雖說陳香哥嘴上說不介意,但是會不會覺得被冒犯了?
    他越想越不好意思,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王明遠把兩人的神色盡收眼底,心裏暗歎一口氣,自己這趟回來得真不是時候。
    他試著起了兩個話頭,說什麽“書院景致不錯”、“藏書閣書真多”,可那兩人一個眼神飄忽“嗯嗯”應付,一個緊張得直搓手根本接不上話,氣氛反而更僵了。
    他隻好把後麵的話都咽了回去,這結還得他們自己解,旁人多說無益。
    他站起身,故作自然地收拾碗筷:“你們聊,我還有些筆記要整理,先回藏書閣了。”
    說完,也不等回應,端著幾個空碗就快步進了灶房,把空間留給了那倆渾身不自在的人。
    堂屋裏頓時更安靜了。
    狗娃蹭地一下站起來,結結巴巴道:“陳、陳香哥……呃,我、我去刷碗!”
    說完幾乎是小跑著衝進了灶房,嘩啦啦的水聲很快響了起來,動靜大得有點嚇人。
    陳香張了張嘴,那句“狗娃兄弟”卡在喉嚨裏,最終也沒能喊出口。
    這層窗戶紙捅破之後,頭兩天,兩人之間的氣氛那叫一個別扭。
    狗娃還是那個熱心腸,瞅著陳香在隔壁院子晃悠,就忍不住想過去幫忙,可那手腳像是借來的,說話也小心翼翼,再不敢像以前那樣大大咧咧:“陳香哥,這地……要不要再深翻翻?我、我閑著也是閑著……”
    陳香看著他這副樣子,心裏頭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了,悶得慌。
    但他又不知該如何糾正,隻能幹巴巴地回一句:“……有勞,謝謝。”
    那院子裏的地,原本隻打算再開辟一小塊做試驗,結果狗娃悶頭猛幹,他也不好意思喊停。
    幾天功夫,除了留出一條窄窄的走道和房簷下一點空地,整個院子幾乎全被翻了個遍,規規整整地劃分成了十幾個豆腐塊似的小畦,溝壑分明,甚至還均勻地施好了底肥。
    放眼望去,整個一充滿蓬勃生機和濃鬱肥料氣息的農家小院!哪還有半點舉人書齋的樣子?
    這景象,若是讓書院裏其他恪守禮製、風雅自持的舉人學子們看見了,怕是眼珠子都能驚得掉出來,下巴也得掉地上。
    還好,這院子位置偏,平日裏根本沒人過來。
    而書院負責這片區域的管事,顯然早就知道陳香的癖好,也得了上頭的吩咐,從來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全當沒看見。
    這要是換做別的學子敢這麽幹,怕是早就被以“有辱斯文、破壞書院清雅”為由,轟出去了。
    地整得差不多了,狗娃扛著鋤頭,目光又落在了院門口那幾叢僅存的、瘦了吧唧的觀賞竹子和幾棵半死不活的花卉上。
    他琢磨著,這玩意兒杵在這兒忒礙事,不如一起刨了,還能多開出一小塊地來給陳香種點小蔥或是韭菜啥的,物盡其用!
    想著,他就掄起鋤頭準備下手。
    “等等!……這個,留著吧。”
    一直默默跟在旁邊幫忙的陳香,終於忍不住開口了,聲音帶著點急迫。
    狗娃鋤頭舉在半空,愣了一下,扭過頭,黑臉上帶著疑惑:“啊?咋了?這……這不能刨嗎?我看它們長得也不咋好,刨了還能多種點菜……”
    陳香看著他那一臉“我為你好”的實在樣兒,心裏又是無奈又是想笑。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走到狗娃身邊,指了指那些已經被開辟出來的、整齊劃一的地,聲音放緩了些,努力讓自己的解釋聽起來更清楚:
    “地……已經夠多了。這些先留著吧。我……我不是隻想多種點菜自己吃。”
    他頓了頓,組織了一下語言,目光掃過那些土地,眼神裏流露出一種狗娃從未見過的、極其專注和認真的光芒。
    “我開墾這些地,是想做幾塊試種田……。”
    “試種田?”狗娃放下鋤頭,撓撓頭,這個詞兒他頭回聽,不太明白。
    “啥叫試種田?種地就種地唄,還試種啥?”
    “就是……試試看。”陳香盡量用最直白的話解釋。
    “我想在不同的地裏,種上不同的菜蔬,還有紅薯和一些別處來的新糧種。”
    他蹲下身,抓起一把新翻開的泥土,在指間撚了撚。
    “然後用稍微不一樣的法子伺候它們。比如,這塊地多施肥,那塊地少施點;這塊水澆得勤,那塊旱著點;甚至播種的深淺、間距,都稍稍做些變化……”
    他抬起頭,看向狗娃,眼神清澈而認真:“然後仔細記下它們各自長得怎麽樣,最後收成如何。對比看看,到底哪種法子,能讓它們長得最好,產量最高。書上的記載終歸是死的,地裏的產出才是活的。我……我想找出真正能多打糧食的法子。”
    狗娃聽得有點懵,但大致明白了:“哦,就是變著花樣種,看哪個花樣最出糧?這有啥用?種地不都祖祖輩輩這麽種下來的嗎?”
    “有用。”陳香的語氣異常堅定,“如果真能找到讓畝產提高哪怕一成、半成的法子,推廣開去,遇到荒年,或許就能多活不少人。”
    他說到這裏,聲音低沉了下去,眼睫微微垂下,看著手中的泥土,像是陷入了某種久遠的回憶。
    “我爹,就是餓死的。逃荒的路上,沒吃的,眼睜睜看著沒的。”
    他的聲音很輕,卻像錘子一樣砸在狗娃心上。
    “我也是一路討飯,才到的書院。餓肚子的滋味,我知道。”
    狗娃渾身猛地一震,眼睛瞬間瞪大了。
    他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個清瘦白皙、學問大得嚇人的舉人老爺,怎麽也無法把他和“討飯”、“餓肚子”這些詞聯係起來。
    可陳香那平靜卻帶著痛楚的眼神,分明不是在說謊。
    想起自己之前還各種猜測對方是“刁難書童”、“癖好古怪”的舉人老爺,狗娃臉上頓時火辣辣的,心裏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疼,還充滿了巨大的愧疚。
    他小時候家裏也窮過,但最多就是吃不好,從沒到餓死人的地步。
    他也是整個王家最愛吃,也最貪吃的一個,所以他最能理解餓肚子是多麽難受的一件事。
    難怪陳香哥他明明學問那麽好了,還非要折騰自己來種地,研究這些“土疙瘩”!
    原來根子在這兒!他不是閑得慌,也不是脾氣怪,他是真想為那些像他爹一樣、像曾經的他一樣挨餓的人,找條活路!
    巨大的愧疚和心疼瞬間淹沒了狗娃,他想說什麽,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聲音。
    陳香看著他這反應,似乎有些無措,下意識地補充了一句,語氣依舊是他特有的直接,甚至有點傻氣:
    “你別嫌我。我以前,還不如你。我討過飯,是乞丐。你還有爹娘,有家人,比我強多了……”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出來,狗娃再也忍不住,眼眶瞬間紅了。
    他快步上前,激動地抓住陳香的胳膊,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響亮:“陳香哥!對不起!是我蠢!是我瞎想!你……你心腸真好!種地好!種地怎麽不好了?糧食最實在!”
    他用力拍著胸脯,砰砰響:“以後這地裏的活,全包在我身上!你需要幹啥,盡管吩咐!我別的不行,就是有膀子力氣!施肥、澆水、除草……我全會!保證給你伺候得妥妥帖帖!讓這些苗子長得壯壯的,結好多好多糧食!”
    陳香被他這突如其來的爆發弄得怔住了,胳膊被攥得有點疼,但看著狗娃那掛著眼淚卻亮得驚人的眼睛,聽著他毫不含糊的支持,心裏那塊堵了幾天的大石頭,仿佛“咚”地一聲落了地。
    他點了點頭,嘴角努力向上彎了一下,露出一個有些生澀卻無比真實的笑容:“嗯。謝謝,狗娃兄弟。”
    狗娃一聽,哭臉立刻變成了笑臉,胡亂用袖子擦幹臉,幹勁十足地嚷嚷:“謝啥!咱們這就開始!這地咋弄?先種哪樣?你說,我來幹!”
    興奮之下,他話又多了起來,一邊麻利地準備工具,一邊忍不住絮叨:
    “陳香哥,其實好些種地的巧法子,還是我三叔以前跟我說的呢!我三叔可聰明了,他雖然不下地,但懂的不少!
    什麽輪作啊,選種啊,他都知道點!哦對了,他還會算賬,算得可快了,要是收了糧食算產量,他肯定能幫你算得明明白白!”
    他就像所有崇拜家裏長輩的半大孩子,忍不住炫耀起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陳香正準備彎腰撒種子的動作猛地頓住了。
    王師兄?
    陳香倏地抬起頭,“王師兄……他,真的也懂這些?這些竟然都是他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