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家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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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的日子,狗娃在飲食上果然收斂了不少。
    雖說飯菜依舊比往常在老家時要豐盛許多,油水也足,但至少不再是頓頓大肘子、滿碟炸貨那般“凶猛”。
    飯桌上多了清蒸的魚、燉得爛爛的冬瓜排骨湯、撒了翠綠蔥花的嫩豆腐。
    用狗娃的話說,這叫“溫補”,既養人,又不至於讓三叔再上火起泡。
    王明遠看著狗娃每日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還有他認真琢磨的火候、嚐試新菜式時的專注,心裏頭那點因為飲食過於油膩的無奈也早已消散。
    陳香倒對此渾然未覺,或者說,他根本不在意這些。
    他的全部心神,似乎都分割成了兩半:一半沉浸在浩如煙海的經史典籍和與王明遠的學問切磋中,另一半則係在他那院子裏的十幾塊“試種田”和腦中構想的農事改良上。
    狗娃送來的飯菜,於他而言,隻是維持這具身體能夠繼續思考、勞作的必需之物,滋味好壞,鹹淡幾何,他似乎從不品評,隻是安靜地、迅速地吃完,然後便又埋首於書卷或蹲回地頭。
    不過,他眼下那常年不散的青黑,似乎真的淡了不少,蒼白的臉頰也越來越紅潤,這讓狗娃暗自得意了好久。
    時光就在這般忙碌而充實的日子裏悄然滑過。
    書院裏的蟬鳴漸漸歇了,早晚的風裏帶上了明顯的涼意,山間的樹葉也開始泛出淺淺的黃邊。
    今年的中秋,眼看著就要到了。
    這日傍晚,王明遠和陳香一同聽完山長的講課回來,王明遠懷裏還抱著幾卷新借的書籍,打算等會和陳香再去書房討論一番。
    剛推開院門,就見狗娃像隻熱鍋上的螞蟻,在院子裏來回踱步,不時伸長脖子往院門外瞅。
    一見到王明遠,狗娃眼睛猛地一亮,幾個大步就衝了過來,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發顫:“三叔!三叔!信!家裏來信了!書院負責信件的管事剛送過來的!”
    他手裏緊緊攥著一封厚厚的信,信封邊角都有些毛邊了,顯然一路輾轉,曆經風霜。
    王明遠心頭一喜,隨即也滿是期待。
    遊學在外,最盼的便是這封薄薄的家書。
    它像一根無形的線,牽著遊子的心,跨越千山萬水,連向遠方的家。
    一旁的陳香在看到狗娃手裏的那封家書時,腳步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
    他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隻是那雙總是過於沉靜的眼睛裏,極快地掠過一絲難以捕捉的落寞,但很快便被很好的藏了起來。
    他微微側身,對著王明遠簡單拱了拱手,聲音一如既往的平淡:“明遠兄既有家書,我也不便再打擾,就先行告辭了。”
    說完,也不等王明遠回應,便轉身朝著隔壁院子走去,那清瘦的背影在漸涼的秋風中,顯得有些單薄。
    王明遠看著陳香消失在院門後的身影,心裏也莫名地揪了一下。
    他想起陳香那“就我一個了”的身世,在這萬家期盼團圓的中秋前夕,收到家書的喜悅與隔壁院落的冷清形成了對比,讓他剛剛雀躍的心情也沉靜了幾分,多了絲說不清的悵然。
    “走吧,進屋看。”王明遠收回目光,對著也還在怔怔地望著陳香離開背影的狗娃說道。
    “三叔......我”狗娃的語氣裏帶了些歉意和低落。
    “先看信吧”,王明遠從狗娃手裏接過那封沉甸甸的信,手指拂過信封上那熟悉的、略顯稚嫩卻一筆一劃寫得極其認真的字跡——是豬妞寫的。
    (豬妞寶寶要吃火雞麵打卡點~)
    狗娃點了點頭,平複了下情緒,搶先一步推開堂屋的門,又手腳麻利地搬來兩個板凳,並排放在桌邊。
    待王明遠坐下後,他自己則緊緊挨著王明遠坐下,那顆大腦袋使勁往前湊,黑紅的臉上滿是期盼和緊張,呼吸都放輕了,眼巴巴地盯著王明遠手裏的信。
    這情景,恍惚間與幾年前在嶽麓書院,他們第一次收到家中來信時一模一樣。
    遊學在外,離家數載,每逢佳節,或許平日忙於學業尚可衝淡些許思緒。
    但當家書真的握在手中時,那種積攢了許久的、混合著思念、擔憂、期盼的複雜情緒,便再也抑製不住地湧了上來。
    天氣轉冷時,他會想起娘親趙氏的老寒腿,不知會不會又在陰雨天隱隱作痛;想起父親王金寶因為抽煙袋冬日裏總咳嗽的老毛病,有沒有加重。
    夏日炎炎時,他會惦記大哥大嫂是否還會不管不顧,又頂著日頭去田裏勞作,汗水是否浸透了衣衫;虎妞和張文濤在府城的酒樓生意如何,會不會太過操勞?
    甚至偶爾和狗娃下山,看到集市上賣的那些粗糙卻有趣的泥人、竹蜻蜓,他也會恍惚一下,想起家裏那個虎頭虎腦、力氣大得嚇人的侄兒豬娃,還有乖巧黏人的侄女豬妞,他們會不會也喜歡這些?
    中秋將至,家裏該準備月餅了吧?
    娘做的五仁月餅,料總是塞得足足的,咬一口滿嘴香……
    還有二哥二嫂,在那邊關苦寒之地,一切可還安好?邊關局勢是否真的平穩了?
    所有這些掛念,平日深埋心底,此刻都被這封薄薄卻又沉甸甸的家書勾了起來,在心裏翻騰不休。
    狗娃見王明遠捏著信半晌沒有動作,臉上神色落寞,知道三叔定然也是跟他一樣想家了。
    他雖心急,卻也不催促,隻是默默地將懷裏那個小木匣子摸了又摸。
    那匣子不算精致,卻是狗娃的寶貝。裏麵整整齊齊疊放著的,是這幾年他們外出遊學以來,收到的每一封家書。
    每封信的紙張都被摩挲得有些發軟,邊角甚至有些破損,有幾封紙張甚至都已經泛黃。
    那都是狗娃想家想得厲害時,夜裏偷偷拿出來,一遍遍細看時留下的痕跡。
    那時候他年紀小,離家的愁緒悶在心裏,不敢多說,隻能借著月光或油燈,把信上的每一個字都反複咀嚼,仿佛那樣就能離家人近些,再近些。
    那最早的那幾封信紙上,似乎還殘留著他當年偷偷滴落又慌忙擦掉的淚痕。
    王明遠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頭翻湧的情緒,低聲道:“狗娃,等著急了?”
    狗娃連忙搖頭,甕聲甕氣地說:“沒、沒急!三叔你慢慢看,慢慢看!”
    王明遠不再多想,小心地拆開信封,將裏麵厚厚的一疊信紙取了出來。
    信紙很厚,展開來,滿滿當當寫的都是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