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會試鏖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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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遠這次的號牌是“丙字二十一”,他捏著那塊木質號牌,順著衙役的指引往對應區域走去。
京城貢院到底是天子腳下掄才大典的場所,氣象規模遠非省城鄉試的貢院可比。
號舍一排排延伸開去,像密密麻麻的蜂巢,又像無數個等待吞噬學子心血與光陰的沉默格子。
一路走去,王明遠心中不免有些忐忑,想起師兄崔琰之前叮囑的各種對於考舍的經驗之談,什麽西曬晃眼,角落陰冷潮濕之類。
還好,運氣不算太差。
丙字二十一號的位置,既非最西邊下午可能被日頭直射的那一排,也非緊挨著高牆、終年難見陽光的最陰冷潮濕的角落。
號舍內部比鄉試時見的要稍大一些,但也僅僅是“一些”。
號舍裏麵此刻放著可憐巴巴的一小堆黑炭,右手邊是兩塊可以活動拚搭的木板,一塊可用來當書案,一塊則用來當坐榻。牆角放著個便桶,此刻尚無任何異味。
他放下沉重的考籃,先仔細檢查了一遍,牆壁和頂棚有些細微的裂縫,難免漏風。
他拿出師母準備的厚油布,將漏風的地方做了些封堵,然後又將桌板擺好,用的到的考具都拿出來。
忙活完這一通,他額角竟然微微見汗,這才二月初,外麵天還寒著,但這號舍不通風加之的確狹小,這會動作一大就悶得慌。
他解開最外麵披風的係帶,裏麵則是常見的舉人青衫,青衫下則穿著那件定國公府送來的皮裘。
這皮子確實好東西,輕薄柔軟,卻異常保暖,此刻穿著甚至覺得有些熱了。
然後便和其他考生一樣,拿出自帶小火爐,取了些炭火費了點功夫才把手爐點燃,橙黃的火苗竄起,帶來一絲微弱的熱意。
果然如師母打聽的那樣,這點火爐,也就勉強暖個手,想靠它驅散號舍裏的寒氣,簡直是癡人說夢。
他想起國公夫人送的那手套,也將其取出放在桌上,還好一切準備得充分。
一切剛收拾停當,便聽到。
“鐺——!”
一聲沉重悠長的鑼響,仿佛直接敲在每個人的心尖上,瞬間壓過了所有的細微聲響,整個貢院為之一肅。
來了。
王明遠精神一振,因為周遭過於安靜,他甚至能聽到自己略微加快的心跳聲。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然後將手爐先放在腳邊,避免不小心碰倒引燃答卷,然後挺直了腰背,目光投向考監門口。
隻聽一陣整齊而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隊隊麵色冷峻、眼神銳利的衙役,捧著厚厚的試卷,開始按區域分發。
試卷很快便分發到他,厚厚的一遝,散發著新鮮的墨味。
王明遠沒有急著動筆,而是按照多年養成的習慣,先快速而仔細地瀏覽了一遍所有題目。
會試的科目設置與鄉試大體相似,但深度、廣度和側重點明顯不同。
首重依舊是三道四書題,這是考察學子儒學根基和八股文功底的基石。
接著是四道五經題,需對應本經作答。
之後便是實務相關的考察:一道史論題,需以史為鑒,結合實際論述興衰得失;五道判語,模擬州縣官員斷案;然後便是詔、誥、表三種公文任選一種,共計兩道,考察公文寫作能力。
重頭戲則是七道策論題,涉及吏治、民生、邊防、財政、教化等方方麵麵,要求考生提出切實可行的見解對策,這才是真正衡量能否“學以致用”的關鍵。
最後,則是五道算學題。
王明遠注意到,今年會試的算學題,不僅題目數量比往年多了好幾道,而且以他的能力,從題麵初步判斷,複雜程度也明顯提升。
看來朝廷近年來愈發重視實務,從題麵上看,尤其是財政、水利、工程等需精於計算領域的傾向,在科考中體現得愈發明顯。
這無疑對那些缺乏名師指點、信息閉塞的貧寒學子更為不利。
縱觀整套會試試卷,其意圖比之鄉試更加明確:
四書五經是敲門磚,保證你是“自己人”;
而論、判、詔誥表,是看你是否具備處理日常政務的基本能力,好比前世公務員要會寫公文、能斷小事;
策論則是終極考驗,看你有無安邦定國的潛力和見識,判斷你的未來發展。
算學地位的提升,更暗示著朝廷對精通實學、能打理錢糧物資人才的渴求。
這或許與周老太傅等一批重視實學的官員力倡有關,自己當年在嶽麓時與老太傅討論算學方法,說不定也在無意中起到了些許推動作用?
至少在白鹿洞書院時,他顯露的算學才能就引得眾多學子請教,風氣已然轉變。
快速瀏覽完畢,王明遠心中大致有數。
他拿起筆,蘸飽了墨,穩了穩心神,決定還是從最基礎也最需謹慎的四書題開始。
前兩道四書題,他答得頗為順暢。
筆尖在稿紙上快速書寫,破題、承題、起講、入手……八股格式早已爛熟於心,經典注疏信手拈來,寫得流暢自然。
然而,第三道題卻讓他筆尖微微一頓。
題目是:“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
此題出自《論語·述而》,表麵看是孔子稱讚顏回,君臣際遇理想狀態。
但仔細琢磨,卻暗藏機鋒。
關鍵在於“惟我與爾有是夫”一句,若隻泛泛論述“用行舍藏”的君子之風,則流於淺薄,未能切中“惟我與你”這一限定的深意。
王明遠沉吟片刻,腦中飛快掠過相關注疏和前人名篇。
這道題有點像前世的材料分析題,給你一句名言,但考查的是你對這句話深層含義、適用條件以及背後邏輯的理解,不能隻看表麵意思。
他略一思索,提筆破題:“聖人論行藏之宜,契獨得於賢弟子,而深許其能同守乎道也。”
接下來的承題、起講,他層層推進,從行藏相濟、時勢判斷、德能兼備三個方麵去書寫。
若是轉化為好理解的話便是,從心理建設上構建“得意不矜,失意不餒”的情緒管理模型;
從職業規劃上,提倡能力儲備與機會捕捉的周期性平衡;
最後從價值重構上,將傳統“仕隱”矛盾轉化為個人發展與社會需求的動態適配機製,類似我們是塊磚,哪裏需要哪裏搬,不要對朝堂產生任何憤懣之類的情緒等。
他寫得投入,不知不覺已經過了中午,腹中也傳來輕微的饑餓感。
他放下筆,揉了揉有些發酸的手腕,沒有急著生火做飯,而是拿出狗娃特製的“壓縮幹糧”。
然後就著水囊喝了些水,慢慢嚼著幹糧,一邊在心裏繼續琢磨下麵經義題的思路。
簡單吃完,也顧不上休息,繼續奮筆疾書。
四書題必須打好開局,不容有失。
直到傍晚時分,天色漸暗,他終於將三道四書題全部寫完。
簡單檢查一遍,確認沒有犯忌、筆誤,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看著眼前墨跡未幹的試卷,王明遠心中不由升起一絲感慨。
若是幾年前尚未遊學之時,麵對這等難度的題目,絕無可能如此順暢。
嶽麓打下了堅實的經學根基,嵩陽、應天的遊學拓寬了視野,白鹿洞的深造以及與陳香這等“人形典籍”的切磋,更是讓他對經義的理解達到了新的高度。
這幾年來的汗水與心血,終究沒有白費。
號舍裏光線已經變得昏暗,他小心地點亮油燈,豆大的火苗搖曳,勉強照亮方寸之地。
四周陸續也亮起了點點燈火,如同曠野中孤獨的螢火。
遠處傳來衙役單調的梆子聲,更添夜深寒重。
他此刻點燈也不是為了答題,隻是看了下接下來的經義題,看完後又吃了些東西便熄燈躺下了,腦中則還在構思接下來經義題的破題寫法。
畢竟二月的京城,晚上風還是很大,若是吹倒油燈點燃了試卷那就欲哭無淚了。
躺在拚好的木板上,寒意開始從木板縫隙絲絲縷縷地滲透進來。
王明遠將那件厚披風裹在身上,隨著身體慢慢暖和起來,他也沉沉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