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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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藥香氤氳中,沈知懿的指尖顫了顫。
    “恕老朽直言,娘子這心疾怕是……”
    頭發花白的老大夫將帕子從沈知懿的手腕上取下,搖頭歎息:
    “不治之症,老朽亦無能為力。”
    藥碗“咣當!”一聲被失手打翻在地,瓷片四分五裂,濃黑的藥汁濺得滿地都是。
    丫鬟春黛撲向床邊,紅著眼難以置信道:
    “周大夫定是診錯了!”
    春黛慌亂中死死抓住周大夫的手腕,不肯讓他將帕子收回藥箱,神情急切:
    “您再瞧瞧!你再好好瞧瞧!我們娘子這般年輕,怎可能患上不治之症!定是您診錯了!!周大夫,您再好好瞧瞧!!”
    周大夫長歎一聲,擺了擺手正要說話,床上的沈知懿壓著顫抖的嗓音開了口:
    “周伯伯,我……”
    她到底沒忍住哽咽了一下,原本嬌豔的眼尾染上薄紅,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
    “我還有多少時日?”
    這一聲周伯伯,讓原本蹙著眉的周大夫也瞬間微紅了眼眶。
    十六歲的姑娘正是明豔如花的年紀。
    然而床上的沈知懿卻穿著一件素色襦裙,全身上下首飾少得可憐,隻有一隻花樣老舊的銀鐲,晃晃蕩蕩吊在不堪一握的細白腕子上。
    饒是他行醫多年見慣生死,見到此情此景,心裏也不免生出深深的惋惜。
    “娘子的陽壽長則半年,短則……短則怕是連明年開春都到不了啊!”周大夫歎息一聲,“不過倒是有一味‘血竭’或可治好娘子的病,隻是——”
    周大夫渾濁的歎息混著炭盆中的劈啪聲傳來:
    “那味藥早已銷聲匿跡上百年了。”
    銷聲匿跡上百年……
    那同不治之症還有何異。
    春黛的眼淚沒忍住落了下來。
    周大夫搖頭:
    “娘子這病,最忌諱憂思過度,老朽鬥膽勸娘子一句,凡事……看開些吧。”
    一年前沈府那件事京城誰人不知。
    雖然沈家做下那等十惡不赦之事是罪有應得,但眼前的少女終究無辜。
    周大夫歎了口氣,收拾了藥箱起身離開。
    寒風裹著雪粒從房門外擠了進來,呼嘯著趕走屋中僅剩的溫度,砭骨的冷意直往人身上鑽。
    沈知懿不禁想起,那年與裴淮瑾初遇時,也是在這樣的冬日。
    彼時她為了救一隻貓從落滿雪的枝頭摔了下來,當她以為自己今日必定要摔個狗吃屎,回去再被爹爹狠狠教訓一頓的時候,卻意外落進了一個溫熱的懷抱。
    她那時候嚇得隻顧著閉眼驚叫,直到一聲好聽的輕笑從頭頂上方傳來,才錯愕地睜開了眼睛。
    隻一眼她就悄悄紅了小耳朵。
    ——這世間怎麽會有這麽好看的小哥哥。
    懷中的小貓似是也被少年俊美的容貌吸引,在她懷裏“喵”了一聲,便爬到了少年的肩上。
    少年眉眼帶笑地撓了撓小貓的脖頸,將它重新抱起輕放回她的懷中:
    “真巧,今日救了兩隻小貓。”
    沈知懿眨了眨眼,後知後覺才反應過來,他口中的另一隻小貓是在說自己。
    她在少年狡黠的視線下,捂著狂跳不已的心口,不知是因為自己險些摔到,還是因為眼前的少年,沈知懿隻覺得自己渾身哪哪兒都在微微發燙。
    後來她大著膽子俏生生問他:
    “你是哪家的小哥哥,我怎麽從未見過你?”
    那少年眼底帶笑挑了挑眉,正欲說話,身後忽然傳來另一道聲音:
    “表哥!再不追那熊瞎子要跑走了!”
    沈知懿朝他身後看去,就見另外兩個同樣俊美的少年背著箭騎在馬背上。
    當看見小哥哥身後的她時,馬背上的另一個黑衣少年忽然吹了聲呼哨,語氣促狹道:
    “我看裴二今日不獵那熊瞎子,倒是獵了隻小野貓,嘶……裴二!”
    黑衣少年話未說完,忽然捂著手臂齜牙咧嘴。
    眼前名喚裴二的小哥哥收起手中的另一枚石子,冷哼一聲:
    “謝長鈺,你話太多嚇到小姑娘了。”
    臨離開前,他從馬上俯身下來,像是方才撓小貓一樣拍了拍她的腦袋,笑容舒朗:
    “快回家去吧,這裏冬天會有熊瞎子出沒。”
    後來阿娘告訴她,那年冬天是十幾年裏最冷的一個冬天,但她卻分明覺得比任何時候都要暖和。
    今年的冬日,才是冷到令人窒息。
    一旁的春黛見沈知懿發呆,吸了吸鼻子,抬手將她的手腕放回被中,卻在觸及她身上冰涼的體溫時驚呼:
    “娘子!您的手怎麽這麽冰……”
    沈知懿恍若未聞。
    紗幔瘋狂翻卷,大開的房門外,幾點零星碎語順著冷風猝然飄了進來:
    “聽說了嗎?世子爺今日就回京了……據說還帶了個姑娘回來呢!”
    “世子爺身旁一貫沒有女人,這次竟帶著姑娘回來,怕不是我們國公府好事將近了?”
    “噓……你們小聲點兒!我聽我娘說,世子爺帶回來的是秦家二姑娘。這次世子爺南下就是專門去接她的,為了保護她還險些受傷。”
    “我娘還說啊,是夫人親自為世子爺定下的親事,世子爺也點了頭的……”
    “那屋裏那位沈姨娘怎麽辦啊?秦家二姑娘?那不是從前和沈姨娘……”
    剩下的話被關在了門外。
    春黛紅著眼眶看向床上的沈知懿,慌亂地安慰:
    “娘子,周大夫說了,您的病最忌諱憂思過度……要不、要不奴婢給您讀讀話本子吧?”
    房門被春黛抵在身後,明明屋中再度回暖,可沈知懿卻覺得自己渾身上下冷得徹骨。
    那些閑言碎語像淬了毒的利刃,字字句句狠狠剜進沈知懿心裏。
    原來裴淮瑾這次南下是去接秦茵。
    原來裴家早已給他定了親,原來他自己也點了頭……
    沈知懿定定瞧著春黛,蒼白的臉上隻有眼圈是紅得,顫抖的唇良久才勉強擠出聲音來:
    “你一早就知道是不是?淮瑾哥哥要娶親這件事,你一早就知道是不是?”
    春黛眼眶通紅,死死咬住唇搖了搖頭。
    沈知懿緊緊攥著手心,良久,忽然笑了。
    她掀開被子下床,踉蹌地坐到妝台前。
    銅鏡中的女子眉目如畫,美目中隱隱嗪著淚水,眼尾通紅,蒼白如紙的臉與昔日驕縱張揚的少女判若兩人。
    “春黛——”
    沈知懿伸手撫上菱花鏡中自己唇角那抹笑意,斂眸默了片刻:
    “替我打聽清楚,淮瑾哥哥他……何時下聘。”
    一年前,沈家遭難,侯府一百多條人命,父親、母親,大哥哥、二哥哥,所有她親近的人,都喪生在一年前的那場大火中。
    當夜火光衝天,整個懷仁坊的天紅透了半邊,風聲呼嘯帶起猩紅的火光和灰燼。
    四周圍滿了士兵和看熱鬧的百姓。
    是裴淮瑾站了出來,不顧裴家眾人阻攔將她接進國公府,給了她一個容身之所。
    整整一年多的時間,她像是被世人遺忘了一般,隻有裴淮瑾每月初一十五會來海棠苑看她。
    他每次來,總是會帶些京城裏貴女們追捧的胭脂水粉,亦或是哪家新出的點心蜜餞,留下來用口飯。
    卻從不在此過夜。
    所有人都說國公府的世子爺重情義,收留罪臣之女做妾室已是仁至義盡。
    就連平素眼高於頂、眼裏揉不得半點沙子的常樂長公主,都看在自家兒子的麵子上並未過多為難於她。
    可她還記得曾經的自己,是如何整日裏追在裴淮瑾身後,一口一個“淮瑾哥哥”脆生生地喚著。
    沈知懿皺了皺眉,覺得心口悶得厲害,起身走到支摘窗邊,掀開了窗戶。
    窗外那株去年她來時還病殃殃的白梅,經了奴仆們一整年的精心嗬護,今年已枝葉飽滿,倒是瞧著比她還精神些。
    正瞧得出神,丫鬟夏荷跌跌撞撞跑了進來:
    “娘子!”
    夏荷喘著氣,口中白霧連成一片:
    “世子、世子爺回府了!現下正往這邊過來!”
    沈知懿的指尖驟然掐進掌心。
    冬日裏天黑得早,此刻雖然才酉時三刻,外麵卻已黯了下來。
    昏黃的兩盞羊角宮燈掛在窗外的房簷下,風一吹,沒精打采地拖著地下兩個圓形光暈晃動。
    沈知懿提著燈出去的時候,裴淮瑾的身影正繞過照壁。
    將暗不暗的天色勾勒出男人頎長健碩的身姿。
    隨著腳步慢慢挪移,來人的相貌逐漸清晰地暴露在宮燈的光暈下。
    男人麵容清雋,高挺的鼻梁和略顯鋒利的下頜線,給人一種冷峻的感覺,長睫下的那雙眼眸又生得極為俊俏,狀似桃花,眼尾長而挑,不笑時透著絲漫不經心的涼薄。
    容貌比記憶中更添幾分淩厲。
    抬眼瞧向她時,大雪在他身後,鋪卷成一道疏離的背景。
    即便到了此刻,沈知懿見到他的時候,還是抑製不住地會心跳加速。
    “這麽冷的天,出來做什麽?”
    裴淮瑾蹙眉,伸手想要拂去她發間落雪。
    沈知懿下意識退後了半步,看著他僵在半空的手,攥了攥手心:
    “聽說郎君要娶妻了。”
    風聲呼嘯,暴雪忽然變得淩冽。
    混沌的視線中,沈知懿還是清晰地看到男人眼底一閃而過的波瀾,旋即又恢複成了一貫的平靜:
    “你知道了。”
    “可是秦閣老迫你?”
    沈知懿攥住裴淮瑾的手腕。
    她的手冰涼的沒有一絲溫度,整個蒼白的嘴唇都在發抖,通紅著的眼睛像極了受傷的小兔子,嗓音裏帶了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地乞求:
    “秦閣老這一年身子不好,淮瑾哥哥,是他迫你娶秦茵的是不是?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要娶她……”
    裴淮瑾壓著眼簾看她,聞言皺了皺眉,語氣冷了下來:
    “莫要胡鬧,秦茵她……”
    “世子爺!世子爺!”
    遠處老管家步履匆匆地趕了過來,呼喊聲由遠及近,“夫人請您過去,商議、商議——”
    老管家站定才察覺到眼前二人之間詭異的氣氛,覷了沈知懿一眼,略有些尷尬地接著稟告:
    “商議聘禮禮單之事。”
    “先回屋去——”
    裴淮瑾解下身上的墨色鶴紋大氅,裹住她,淡淡道:
    “晚些我再過來。”
    冷風刺進眼睛,激得人眼底生了一片淚意。
    明明身上的大氅還殘留有他的體溫,可握過他手腕的手卻凍到沒有知覺。
    沈知懿胸口突然發出一陣劇烈的絞痛。
    陷入黑暗前,她似乎聽見他在用驚慌失措的聲音喚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