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泰鬥:老朋友,我們被時代拋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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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熱水從頭頂傾瀉而下,帶走了一整天的疲憊,卻衝不散骨子裏那股灼人的亢奮。
    方振國關掉水,任由溫熱的水珠順著蒼老的皮膚滑落。鏡中的自己,雙眼布滿血絲,眼袋深重,可那雙渾濁的眼睛裏,卻燃燒著一團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火焰。
    那是一種,在二十歲時,第一次從教科書上窺見宇宙宏偉時才有的光芒。
    他換上一身柔軟的絲質睡袍,赤著腳,踩在冰涼光滑的地板上。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希望之穀”的夜景。
    這裏沒有傳統城市那種喧囂的霓虹,取而代之的,是無數條流光溢彩的數據帶,在建築與建築之間無聲地穿梭。
    無人駕駛的電車如螢火蟲般,在低空劃出優雅而精準的弧線。整個山穀,宛如一座沉睡在銀河中的未來都市,靜謐,深邃,充滿了秩序井然的生命力。
    這片景色,不屬於這個時代。
    方振國將額頭輕輕抵在冰冷的玻璃上,胸腔裏的那顆心髒,依舊在擂鼓般地跳動。
    成功的喜悅,如同高壓的電流,貫穿著他的每一根神經末梢。他需要一個宣泄口,需要找一個人,一個能聽懂這份喜悅背後所代表的、足以撼動整個國家、乃至整個世界的分量的人。
    一個念頭,不可抑製地冒了出來。
    他拿起那個造型簡潔到極致的通訊器,指尖在虛擬鍵盤上頓了頓,最終還是撥出了那個刻在記憶深處的號碼。
    京城,燕京大學,物理學院。
    他的老友,張承言。
    幾十年的至交,學術上的知己,也是過去幾個月裏,對他“自甘墮落”最痛心疾首、批判最嚴厲的人。
    信號接通的提示音隻響了兩聲,電話那頭就傳來了熟悉的聲音,帶著一絲深夜被打擾的不耐,以及一種了然於胸的調侃。
    “喂?老方?”
    “怎麽?這麽晚打電話過來,是不是在那邊受不了那幫外行的鳥氣,終於想通了?”
    張承言的聲音裏,透著一股“我就知道會這樣”的得意。
    “我跟你說,現在回頭,一切都還來得及。別抹不開麵子,我明天就跟校領導打個招呼,說你是應邀過去做個短期的‘學術交流’,給他們留點麵子,你自己也能體麵地回來。”
    老友的聲音還在繼續,苦口婆心,甚至帶著幾分施舍般的寬容。
    “我們這邊幾個老家夥搞的那個‘學術封鎖’,效果不錯吧?
    我知道,沒有數據共享,沒有前沿的研討環境,你那種級別的學者,待在那裏簡直就是一種折磨。回來吧,京城才是你的舞台,燕大才是你的歸宿……”
    方振國沒有反駁,甚至沒有打斷。
    他隻是靜靜地聽著,嘴角勾起一抹複雜的弧度,分不清是苦澀還是自嘲。
    舞台?歸宿?
    他轉過頭,再次看向窗外那片夢幻般的景象。
    何其諷刺。
    他們還在為自己築起的那道“高牆”而沾沾自喜,卻不知道,牆外的人,早已乘坐著飛船,去往了他們連想象都無法觸及的星辰大海。
    “老張……”
    方振國終於開口,聲音因為長時間的激動和後續的脫力,顯得異常沙啞,像被粗糲的砂紙打磨過。
    “別說那些了……”
    電話那頭的聲音一頓。
    張承言似乎從這簡單的幾個字裏,聽出了一絲不對勁。
    “怎麽了?是不是受了什麽委屈?你跟我說,誰給你氣受了?一個私立大學,還敢……”
    “老張。”
    方振國再次打斷他,這一次,語氣平靜得可怕。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用盡全身的力氣,去陳述一個簡單到極致,卻又沉重如山的事實。
    “你知道……我們今天,在龍海大學,幹了什麽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隻剩下電流的微弱雜音。
    方振國閉上眼睛,今天下午在【全息模擬推演實驗室】裏的那一幕幕,如同烙印般,清晰地浮現在腦海中。那龐大到令人窒息的數據洪流,那完美複現的月球環境,那精準到每一個螺絲釘的登月艙模型,那最終在月麵上升起的、模擬的五星紅旗……
    這一切,都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如同神明般創造世界的戰栗。
    他睜開眼,對著通訊器,一字一頓,清晰地說道:
    “我們……把‘廣寒宮’,建成了。”
    “……”
    世界,仿佛在這一刻被按下了靜音鍵。
    電話那頭,陷入了長久的、死一般的沉默。
    沒有質疑,沒有追問,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聲響。
    方振國能想象得到,此刻電話另一頭,自己那位一向沉穩、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老友,會是怎樣一副表情。
    震驚?
    不,這個詞太輕了。
    應該是……信仰的崩塌。
    作為國內可控核聚變領域的頂級專家,張承言比任何人都清楚“廣寒宮”這三個字背後代表的意義。
    那不是一個簡單的工程代號。
    那是華夏幾代航天人、幾代能源科學家的終極夢想。那是將人類從地球的搖籃中解放出來,邁向星際文明的第一步。那是需要舉國之力,耗費數十年,攻克無數個理論與技術壁壘,才有可能實現的宏偉藍圖。
    而現在,方振國告訴他,這個藍圖,在龍海大學,一天之內,從理論推演到工程模擬,走完了全程。
    這已經不是科學了。
    這是神跡。
    一秒。
    五秒。
    十秒。
    死寂的沉默在蔓延。
    終於,一陣粗重、急促、完全失控的呼吸聲,從通訊器裏傳了過來,如同一個溺水者在拚命掙紮。
    “老……老方……你……”
    張承言的聲音斷斷續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他似乎想說什麽,卻又一個字都組織不起來。
    方振國沒有再給他施加壓力。
    他隻是將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片不屬於這個時代的、夢幻般的校園夜景。
    看著那些在既定軌道上無聲流淌的光帶,看著遠處教學樓上依舊亮著的、屬於其他實驗室的燈火,他仿佛能感受到,一股全新的、不可阻擋的磅礴力量,正在這座山穀裏孕育、奔騰。
    而他們這些還固守在舊日堡壘中的人,又是何其的渺小,何其的可悲。
    他輕聲地,仿佛在對自己,又仿佛在對電話那頭失魂落魄的老友,發出一聲悠長的感慨。
    “老張啊……”
    “不是龍海大學,被你們封鎖了……”
    他的聲音裏,帶著一絲憐憫,一絲悲哀,和一種親眼見證了曆史車輪滾滾向前的、無法言說的蒼涼。
    “而是我們這些,還選擇留在舊時代的人,快要被這個全新的時代,徹底拋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