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6章:被“一行詩”擊潰的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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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龍河大學的學生擔任向導的參觀團,步履緩慢,最終抵達了【雲夢城】的心髒地帶——中心市民廣場。
    所有人的腳步,都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
    漢斯·穆勒,這位執掌著全球建築界最高榮譽權柄的老人,微微抬起下頜。他的目光掃過廣場,視野中卻沒有出現任何預想中的事物。
    沒有。
    沒有宏偉雕像。
    沒有紀念碑式建築。
    這裏空無一物,又仿佛擁有一切。
    一片巨大的穹頂籠罩了整個廣場。它由上百片薄如蟬翼的半透明“花瓣”交疊而成,每一片都閃爍著珍珠母貝般溫潤的光澤。
    它在動。
    一種安靜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律動。
    精妙絕倫的仿生機械結構。這是在場所有建築大師腦海中浮現的第一個評語。
    他們是這個星球上最懂結構與美學的人,卻無法立刻解析出這背後所蘊含的全部技術細節。
    穆勒的視線,從穹頂的結構,落到那些被光斑照耀著的人們臉上。
    他們或坐或臥,或低聲交談,或安靜閱讀,神情是那樣的安寧與放鬆。
    一種純粹的技術展示,無論多麽精巧,都不足以打動他。他見過太多。
    這穹頂,似乎缺了點什麽。
    缺了那種能刺穿人心的“靈魂”。
    正當這個念頭在他腦中一閃而過時,一聲極輕微的、幾乎被廣場上微風與人聲所掩蓋的提示音,從他的手腕處響起。
    滴。
    穆勒的眉頭幾不可查地皺了一下。
    他不喜歡在進行嚴肅的建築考察時被打擾。
    他疑惑地抬起左手。
    個人終端的屏幕上,顯示著一條推送消息。
    發送方是匿名的,但源頭指向了【雲夢城】的公共係統。
    大概是什麽參觀流程的提示,或者景點的自動介紹。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想。
    他下意識地點開了那條消息。
    屏幕亮起。
    沒有圖片。
    沒有語音。
    隻有一行字。
    簡簡單單的一行字,安靜地躺在屏幕中央。
    “石頭的記憶,被陽光喚醒;你的觸摸,讓它記起了森林。”
    穆勒的瞳孔,在那一瞬間劇烈地收縮。
    呼吸,停滯了。
    時間與空間的概念,在看到這行詩的刹那,被一股無法形容的力量徹底抽離。
    那不是電流,不是暖流。
    那是一枚鑰匙。
    一枚由文字鑄造的、穿越了六十多年時光的鑰匙,精準地、不帶一絲煙火氣地,插進了他靈魂深處那把早已鏽死的鎖孔裏。
    然後,輕輕一擰。
    轟然開啟的,是一個被他自己塵封遺忘的世界。
    德國。黑森林。
    祖屋旁那道古老的、長滿了濕滑青苔的石牆。
    午後的陽光,穿過濃密高大的冷杉樹冠,變成一片片破碎的金箔,灑在粗糙的石麵上。
    一個七八歲的金發男孩,伸出小小的手,用稚嫩的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那些冰冷、堅硬、又帶著生命濕潤感的石頭。
    他能聞到石頭上青苔的氣味,混雜著雨後泥土的芬芳。
    他能感覺到石頭內部的某種“記憶”。那是關於森林的記憶,關於風的記憶,關於漫長歲月的記憶。
    那種對自然、對材料、對時間最質樸的敬畏與好奇,如同種子,在那一刻埋入他的心底。
    正是這顆種子,最終長成了參天大樹,支撐著他走上了建築學的神壇。
    那是他的“初心”。
    可現在,他幾乎已經想不起來“初心”這個詞了。
    普利茲克獎評委會**。全球建築界的泰山北鬥。行走的世界建築活字典。
    一個個頭銜,一層層光環,將他包裹得密不透風。
    他的名字與無數宏偉的建築綁定,他的意誌決定著行業風向的變遷。
    他變得權威,變得堅硬,變得……麻木。
    他已經太久沒有用指腹去感受一塊石頭的溫度,太久沒有為一種純粹的結構而心跳加速。
    他習慣了評判,習慣了審視,習慣了用理性的標尺去丈量一切。
    那顆初心,早已在功成名就的漫長歲月中,被磨損,被遺忘,被厚厚的壁壘封存。
    直到此刻。
    在遙遠的東方,在一座由最尖端、最冰冷的科技構築的未來之城裏。
    它用一種最古典、最柔軟、最詩意的方式,繞過了他所有的防備,精準地擊穿了他所有的壁壘。
    它甚至沒有問他任何問題。
    它隻是在觀察。
    在他剛剛駐足於入口廊柱前的那短短幾十秒裏,這座城市的人工智能【盤古】,采集了他不自覺的心率波動,記錄了他瞳孔因光影變化而產生的細微縮放,分析了當時環境光的強度與色溫。
    然後在百萬分之一秒內,為他,隻為他一個人,量身定製了這行詩。
    一行足以擊潰他一生的詩。
    穆勒感到眼眶裏湧起一股灼熱的刺痛感。
    眼前的景象開始模糊。
    那片由上百片“花瓣”構成的、閃爍著科技光芒的巨大穹頂,與記憶中黑森林上方那片由冷杉樹冠構成的、篩下金色陽光的穹頂,跨越時空,緩緩重疊。
    這位見慣了全世界最頂級建築、內心早已磨煉得堅如磐石的老人,在這一刹那,徹底失去了對情緒的控製。
    他的手在微微顫抖。
    他所有的驕傲,他所有的權威,他所有的偏見與審視。
    在這一行詩麵前,被徹底擊潰,化為齏粉。
    他終於明白了。
    他終於明白自己剛才覺得這穹頂“缺少”的是什麽了。
    他錯了。
    它什麽都不缺。
    是自己,缺少了看見它靈魂的那雙眼睛。
    這座城市所擁有的,根本不隻是無可匹敵的技術。
    那隻是它的骨骼。
    它的血肉與靈魂,是對人類內心最深處、最隱秘、最柔軟角落的,詩意般的洞察與關懷。
    技術,在這裏不再是冰冷的炫技,而是通往人心的橋梁。
    這,或許才是建築學追尋了數千年的,那個終極的形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