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的魂魄自始至終隨在蘇慕昭身側。
    她親眼見那害了自己的仇人被鐵鏈鎖拿，拖入地獄，再無作惡之機；
    也親眼見年幼的小豆丁被照料得妥帖，得以甜甜入睡；
    她更親眼見蘇慕昭親自帶人尋到被囚禁的阿芷，讓阿芷徹底脫離險境。
    於是，那曾纏繞她魂魄、濃得化不開的黑色怨氣，此刻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魂體上褪去，一點點消散在空氣中，再無半分殘留。
    她那張因痛苦與仇恨而扭曲的麵容，也漸漸舒展開來，漸漸恢複了生前的柔美與平和，依稀可見往日溫婉模樣。
    正在蘇慕昭微笑著看著麵前的阿芷等人嘰嘰喳喳談天說地之時，芸娘飄至蘇慕昭麵前，纖弱的魂體微微晃動，而後深深俯身，行了個舊時女子最鄭重的福禮。
    接著，她張了張嘴，聲音沒了往日的尖利，隻剩沙啞，每一個字都似用盡魂魄裏殘存的力氣，還裹著濃重的哭腔，尾音不住發顫：
    “多、多謝蘇姑娘……”
    一句話未說完，細碎嗚咽便漫了出來，她定了定神，才接著道，
    “多謝蘇姑娘為我母子主持公道。”
    “若不是您，我這冤魂恐怕還要在世間遊蕩，永困仇恨不得解脫，阿芷……阿芷也難被救下，小豆丁他……也難有今日安穩。”
    “此等大恩，芸娘便是化作飛灰，也永世不敢相忘。”
    蘇慕昭坦然受了她這一禮，輕聲回道：
    “你執念已了，便不必再掛懷。”
    “安心去吧，往後可入輪回，再覓新生。”
    此時，處理完地牢後續事宜的謝無咎也走了進來。
    他見芸娘怨氣盡散，魂體清明，便從袖中取出一盞通體瑩白的引魂燈。
    燈身由不知名的暖玉雕琢而成，沒有燈油，卻在謝無咎指尖靈力注入的瞬間，燃起一簇柔和的金色燈芯。
    金光如水，溫柔地將芸娘的魂魄籠罩其中，隔絕了陽世間的一切濁氣。
    這是地府特有的引魂之力，能護佑善魂平安抵達冥界，不受任何侵擾。
    “你一生淒苦，卻始終心存善念，未因一己之怨而濫害無辜。”
    謝無咎的聲音依舊清冷，卻多了一絲公事公辦的平淡，
    “此間因果已了，隨我入地府登記造冊。”
    “待積攢夠善緣，來世定能投個平安順遂的好人家。”
    芸娘最後一次深深地望向床上安睡的阿芷，眼中滿是不舍與眷戀。
    但她也明白，人鬼殊途，離別是必然的結局。
    她對著蘇慕昭再次盈盈一拜，而後毅然轉身，順著引魂燈的指引，魂魄化作一道流光，慢慢消失在憑空出現的幽深通道之中。
    ……
    正在芸娘魂魄化作點點微光，漸漸散入空氣的刹那，蘇慕昭忽覺眼前光影微動——
    芸娘魂魄先前立身之處，竟緩緩浮起一道更為小巧、近乎透明的魂影。
    凝神看去，那是個不過數月大的嬰孩魂體，正是小豆丁。
    他裹著層虛幻的繈褓，小小的臉蛋肉嘟嘟的，眉眼間依稀有芸娘的柔和，
    隻是他的魂體太過纖薄，連周身的光暈都透著幾分脆弱。
    蘇慕昭心頭一緊，忙轉頭朝小豆丁肉身所在的地方望去。
    那鋪著錦褥的小床榻上，孩童仍安穩躺著，小臉紅撲撲的，呼吸勻淨綿長，嘴角還帶著絲淺淺的弧度，分明是熟睡得香甜的模樣，肉身未有半分異樣。
    可眼前這道魂影，卻不知何時已離體蘇醒。
    他尚不會說話，隻能伸著兩隻胖乎乎的虛幻小手，張著小嘴，卻唯能發出幾聲細碎的、旁人聽不見的咿呀。
    他睜著一雙懵懂的大眼睛，黑葡萄似的眸子滿是茫然，小短腿在原地踉蹌打轉，時不時停下來歪著小腦袋，像是在尋找什麽。
    不多時，他似嗅到了熟悉的氣息，
    他的小身子猛地一傾，緊緊挨著芸娘魂魄殘留的最後一縷淡白氣息，小腦袋輕輕蹭著那虛無的光影，不肯挪開半分。
    那模樣，像極了被遺落在荒地裏的幼貓，滿眼惶恐，隻能牢牢抓著最後一點熟悉的溫度，脆弱得讓人心疼。
    而隨著那絲氣息徹底消散，他周身的魂魄之光也愈發微弱，仿佛隨時會熄滅的燭火。
    謝無咎看了一眼小豆丁，解釋道：
    “他的肉身早已因其母怨氣長時間的侵蝕，生機斷絕，瀕臨枯萎。”
    “如今，芸娘已歸，沒了其生母的氣息庇佑，魂魄離體，再無依托，”
    “不出三日，便會徹底魂飛魄散。”
    蘇慕昭的心猛地一揪。
    她看著那個無措又可憐的小小身影，心中湧起一陣難以言喻的酸楚與不忍。
    先前小豆丁與那陰陽傀儡相處的點滴，此刻正一幕幕在蘇慕昭眼前清晰浮現。
    蘇慕昭心間微顫，轉頭，望向仍趴在小豆丁肉身床榻邊的陰陽傀儡。
    那傀儡本是僵硬木軀，臉上隻以淡墨點出兩道短痕作眉、一點作眸，毫無活氣可言。
    可此刻它竟似感應到了什麽，木然的頭顱緩緩抬起，朝著小豆丁魂影所在的方向望去。
    尋常絕無靈智的傀儡，此刻那墨點勾勒的“眉眼”間，竟硬生生透出幾分難以言喻的焦急來。
    周身縈繞的那點微弱靈氣，都似因這份急切而微微紊亂，瞧著竟有了幾分活物的慌亂。
    她轉過頭，看向謝無咎，語氣中帶著一絲懇求：
    “謝大人，這孩子本是無辜，卻因長輩的恩怨遭此劫難。”
    “如今他魂魄微弱，但若就此消散，實在太過可惜。”
    “能否……能否通融一番，將他的魂魄留在人間？我定會好生照料，絕不讓他擾亂陰陽秩序。”
    謝無咎立在廳中，墨色長袍垂落至地，周身清冷氣息凝了幾分。
    他的目光先落在小豆丁那縷近乎透明的魂體上，隨即轉至蘇慕昭臉上，
    這般來回逡巡數次，他卻始終未開口。
    廳內靜得能聽見燭火燃燒的“劈啪”聲，謝無咎沉默許久，指尖懸在腰間陰司令牌旁微微一動。
    最終，他視線重回小豆丁身上，緩緩點了點頭。
    “此子身世太過堪憐，自降生便未享幾日安穩，且魂魄純淨無垢，半分惡念未曾沾染，倒也……可破這一次例，暫不歸地府。”
    蘇慕昭眼底剛泛光亮，謝無咎話鋒陡然一轉，眉宇間清冷褪去，添了凝重的嚴肅。
    他上前一步，語氣加重，字字清晰：
    “隻是有一事你需知曉——他先前遭逢大難，肉身早已損毀，如今這魂體便是無根之萍，全無依托。”
    “你若真心想留住他、護他性命，必須在三月之內，為他尋得一具合適的‘容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