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命運之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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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一聲鈍響撕裂了沉寂。那扇飽經風霜、漆皮剝落的木門,被一股蠻力從外撞開。
霎時,濕冷的空氣裹挾著樓道深處陳腐的塵埃與刺鼻的雨腥,如同決堤的洪流,洶湧地灌滿了狹小的空間。祝一凡敲擊鍵盤的手指,驟然僵滯在半空,仿佛被無形的電流貫穿。
屏幕上,奔騰傾瀉的代碼瀑布應聲凝滯,隻餘下最後幾行孤零零的指令符,以及監控窗口裏那張牙舞爪、如同垂死蠕蟲般扭曲的脈衝信號圖。
他保持著身體緊繃前傾、右手懸停的姿勢,猛地扭過頭顱:像一頭受驚的鹿,撞向闖入者的目光。
門口,矗立著兩道濕漉漉的身影。
未撐傘,深色外套的肩膀與發梢洇開深重的水痕,宛如墨跡在宣紙上悄然暈染。左邊一人身形高大挺拔,穿著挺括的深灰色夾克,肩背線條寬闊有力。雨珠順著他利落的短發往下淌,滑過一張輪廓剛硬的臉。他四十多歲,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嘴唇習慣性地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眼神如同淬火的鋼刀,鋒利、沉靜,帶著一種久居高位、洞悉一切的掌控感,沒有絲毫初次闖入的局促。
鄭錚!
祝一凡認得這張臉,或者說,整個湖跺政法係統沒人不認得這張臉:新任的市局副局長,從大市區空降,以手腕強硬、雷厲風行著稱。
右邊那人則截然不同。中等身材,穿著一件半舊的黑色夾克,拉鏈隨意地敞開著,露出裏麵的灰色連帽衫。他頭發有些淩亂,胡子拉碴,像是幾天沒好好打理過。臉上始終帶著一種玩世不恭、甚至有些憊懶的表情,嘴角似乎永遠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仿佛看透一切的嘲諷笑意。
他眼神看似散漫,但目光掃過僵在電腦前的祝一凡時,卻在瞬間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芒,如同黑暗中潛伏的獵豹。他沒有看屏幕,反而饒有興致地打量著祝一凡那張因驚愕而繃緊、額角還帶著冷汗的臉,以及那隻僵在鍵盤上方、尚未收回的手。
聶風雲!
這個名字在祝一凡腦海中炸響,帶著沉甸甸的分量:警惕、複雜、甚至一絲難以言喻的寒意。湖跺刑偵的傳奇,亦是遊走於明暗邊緣的鬼魅。他破獲要案無數,行事詭譎難測,毀譽參半,如一道淬毒的陰影。
這兩人怎麽湊一起了?辦公室的空氣凝滯了。濕冷的塵埃氣息與一種無聲的、緊繃到瀕臨斷裂的張力相互絞纏。唯有窗外無休無止的雨聲,單調地衝刷著這凝固的瞬間。祝一凡僵硬的指尖微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喉結艱難滾動,吞咽下一口幹澀,終於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聲音繃緊,帶著戒備的硬殼:“鄭局?聶隊?”目光掠過兩人,最終釘在鄭錚那張冷硬如岩石的臉上,抵觸情緒幾乎凝成實質,“您二位,光臨寒舍,有何貴幹?”
“祝一凡,”鄭錚的聲音不高,卻像冰棱墜地,清晰冷硬,“你似乎忘了,我是穩辦的主任?你的直接領導!”
在公安係統內部,一般而言,市局三把手,都掛了正科級的穩辦主任這頂虛銜的帽子。可平日雜事,自有專職副主任頂著,祝一凡幾乎忘了鄭錚的存在。該死!都是那該死的冰咖啡!他心頭猛地一沉,臉色驟變。心道屋漏又逢連夜雨,得罪了掌門人,這番應該要下鄉鎮了吧!
他在看鄭錚,鄭錚的目光也如手術刀般精準地越過他,釘在他身後那台閃爍的電腦屏幕上。
屏幕上,最後幾行防禦指令的綠色光標微弱地跳動,如同瀕死者最後的心悸;旁邊那小小的監控窗口裏,代表異常活動的脈衝信號圖依舊扭曲掙紮,像一條被釘住的毒蛇。鄭錚的眼神毫無波瀾,仿佛一切盡在預料,但那目光的重量卻讓祝一凡的後背皮膚驟然繃緊,寒意刺骨。
“嗬…老祝!據說你是我們局的宋世雄!送了好幾個大佬一程了。”一聲突兀的輕笑撕破了寂靜。來自聶風雲。
祝一凡皺眉,直覺對方不懷好意:“幾個意思?聶隊?”
聶風雲吊兒郎當:“怎麽?我有說錯?一年前,陸大不是你送進去的麽?太狠了,為了你,直接空了一個局黨委的指標出來。”他往前踱了兩步,皮靴踏在陳舊的水磨石地麵上,發出空洞的回響,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祝一凡緊繃的神經之上。那略帶沙啞的嗓音響起,帶著漫不經心卻直刺骨髓的精準:“咖啡漬與代碼齊飛,頹廢共警惕一色?祝教導員……哦,不對,”他故意頓了頓,目光如同淬毒的針,“現在該叫祝科長了?尚能飯否?”他停在桌旁,視線掃過桌上碩大的咖啡壺,又落回祝一凡臉上,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加深,眼神卻銳利如探針,直刺人心。這裏的每一個字,都像帶著倒鉤的刺,狠狠紮進祝一凡竭力掩藏、卻早已潰爛的舊傷。代理教導員、遊俠聯盟盟主…昔日榮耀的冠冕,如今隻剩下灼燒靈魂的恥辱烙印。祝一凡垂在身側的手,指節捏得死白。
一直不露聲色的鄭錚終於動了。他沉穩地抬手,抹去臉上的雨水,動作不疾不徐,卻自帶千鈞威壓。低沉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沉沉砸在狹小的空間裏:“機房那邊的動靜,挺大!網安和信息科那幫人,褲衩都被人扒幹淨了,正滿世界找褲子。”他微頓,冰冷的視線再次攫住祝一凡,仿佛要剝開皮囊,直視其靈魂深處的幽暗,“你這裏,隔著一個辦公區,三層樓板,倒像是提前收到了風聲?”那目光如鉛,沉沉壓在祝一凡肩上,令他喉頭發緊,隻覺得一股冰冷的恐懼正順著脊椎悄然攀爬。
是質問?還是試探?不會以為我是那個黑客吧?總之,無論哪一種,都如同無形的絞索在悄然收緊。他強迫自己迎上那道冰冷的視線,聲音因緊繃而愈發幹澀:“不清楚也不曾關注,辦公室老李通知,我就例行檢查一下。這內網被人捅了窟窿,外網終端自動觸發了安全預警。”他頓了一下,竭力讓語氣顯得平穩,“習慣性地加固了一下終端防護。”指尖無意識地蹭過冰冷的鍵盤邊緣,留下汗濕的痕跡。
“加固?固否?”旁邊的聶風雲嗤笑一聲,帶著毫不掩飾的嘲弄。他抬手,屈起指節,篤、篤、篤,三聲清脆的回響敲在祝一凡桌子上那台老舊顯示器的外殼上。每一次敲擊,都像是在叩擊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祝科長,”聶風雲身體微微前傾,隔著桌子,那雙看似散漫的眼睛此刻卻如同探照燈般鎖定了祝一凡,“你知道嗎?這玩意兒,”他用下巴點了點屏幕上那異常的網絡信號圖,那扭曲的鋸齒狀軌跡,“是‘幽靈’啃食數據邊緣留下的獨特齒痕…跟兩年前,一夜之間吞掉你們專案組所有原始數據、讓你和陸正風栽得再也爬不起來的那場係統‘天崩’,”他刻意拉長了尾音,一字一頓,“可是如出一轍!”
是他!
他是:“幽靈”!一個讓湖跺公安顏麵盡失之人!這兩個字,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鑿穿了祝一凡強行壘砌的鎮定外殼。心髒猛地一縮,像是被無形巨手攥緊,驟然停跳。血液瞬間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冰冷地退潮,留下刺骨的寒與眩暈的耳鳴。陸正風沉重鐐銬的撞擊聲、公安部督察組冰冷如刀的目光、嶽父雷霆般的震怒咆哮、妻子最後那冰封絕望的眼神…無數碎裂的、帶著巨大痛苦與恥辱的畫麵,如同海嘯般將他徹底淹沒。他眼前猛地一黑,身體不受控製地晃了一下,右手下意識死死撐住桌沿才穩住身形。指甲刮過斑駁的漆皮,發出刺啦一聲細響。一張臉刹那間褪盡所有血色,慘白如紙,唯有那雙眼睛,瞬間被洶湧的血絲和一種近乎瘋狂的憤怒與不甘點燃。
“哦,我差點忘了,你是他的手下敗將...”
“姓聶的,你…說什麽?!”聲音像從砂紙磨破的喉嚨裏硬擠出來,嘶啞,顫抖,每一個音節都帶著瀕臨崩潰的邊緣感。
他死死盯著聶風雲,眼神如同受傷的猛獸,欲擇人而噬。
鄭錚冷峻的臉上沒有任何波動,他隻是向前踏了一步。
這一步,帶著無聲的磅礴壓迫,瞬間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他俯視著祝一凡那張因極度情緒而扭曲的臉,低沉威嚴的聲音在狹小的辦公室裏如同洪鍾般清晰地響起:“破局者計劃。”一字一頓,如同鐵錘敲釘,不容置疑,“需要一個線上線下都能以命相搏的亡命徒。陸正風曾是我們的首選...但是...”他刻意加重了這個名字的分量,“他被你連累墜入深淵,卻依然在最後關頭,用他的名譽和未來,推薦了你。”
“老陸!”
祝一凡眼眶一紅,感覺呼吸驟然停滯。所有的喧囂、恥辱、憤怒、眩暈感,在鄭錚吐出那個名字的刹那,仿佛被抽離了時空。辦公室裏隻剩下窗外單調的、永不停歇的雨聲,和他自己胸腔裏那擂鼓般、幾乎要炸裂的心跳。
破局者…計劃?陸正風曾模糊地暗示過,鄭錚空降湖跺,背負著重大的使命,與前年那樁震動國際的走私巨案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他們這是在招安自己?是感覺自己還有用?”鄭錚的話語,像一顆突兀墜入死水潭的巨石,激起的渾濁漣漪卻瘋狂拉扯著他身上那些最深、最隱秘、從未愈合的傷口。
他猛地抬眼,撞上鄭錚那雙毫無波瀾、卻深不見底的眼睛。那裏麵沒有同情,沒有試探,隻有一種冰冷的、近乎殘酷的堅定。從那惜墨如金的薄唇裏,蹦出幾個字,每一個都重若千鈞:“祝盟主,這或許是你...今生最後一次的翻盤機會!”
“我要做些什麽?”
“無他!”聶風雲詭譎一笑:“等通知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