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深不可測
字數:6836 加入書籤
祝一凡站在“水雲間“SPA會所門前,大理石台階在陽光下泛著冷冽的光。他低頭看了眼腕表:下午三點十五分,這個時間點選擇得恰到好處:既避開了午休後的倦怠期,又巧妙地錯開了晚高峰的人流。他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那扇沉重的鎏金玻璃門。這次豪華SPA的邀約,與其說是對吳定波的犒賞,不如說是一場精心設計的“封口儀式“。
“308包廂,已經按照您的要求準備了薰衣草精油和安神茶。“身著旗袍的領班微微欠身,胸前的翡翠吊墜隨著動作輕輕晃動。
祝一凡點點頭,從西裝內袋抽出一張黑金卡,動作嫻熟得仿佛已經演練過無數遍。
包廂內,吳定波正四仰八叉地躺在按摩床上,活像隻擱淺的鯨魚。當泰國技師的手掌落在他肩胛骨的瞬間,這位大帥所的王牌律師便發出了堪比殺豬般的嚎叫:“哎喲喂!輕點輕點!我這把老骨頭可經不起你們泰式按摩的摧殘!“他的聲音在封閉的包廂裏形成詭異的回聲,震得水晶吊燈上的流蘇都在微微顫動。
祝一凡斜倚在真皮沙發裏,指節漫不經心地撥弄著袖扣,金屬的微光冰涼:“老吳,你這副金嗓子,用在法庭上,倒省了擴音器的開銷。”他刻意將“金嗓子”三字咬得緩慢清晰,目光卻不著痕跡地掠過牆角一盞雕花繁複、形跡可疑的裝飾燈。
“說正經的,”吳定波陡然壓低嗓門,盡管包廂的隔音足以扼殺任何分貝計的躁動,“你單位那位,是不是姓‘何’?”他的眼球在精油蒸騰的霧氣裏浮沉,渾濁如浸泡在福爾馬林瓶中的標本。
祝一凡攪動蜂蜜茶匙的動作驟然凍結。銀匙磕碰骨瓷杯沿的清響,在沉寂中被無限放大,針尖般刺入耳膜。“顯然不是嘛,老兄。”尾音刻意拖長,仿佛為這個否定句鍍上雙重保險。
吳定波卻不依不饒,掙紮著支起油亮的脊背,按摩油蜿蜒而下,在白床單上洇開一幅扭曲的圖騰:“怪了,分明是她!上周三下午三點二十,我給陳總送股權變更文件,瞧見你家那位‘二當家’,正摟著她從消防通道鑽出來…”他食指在空中劃出誇張的軌跡,指甲縫裏殘留的XO醬漬,像陳舊血跡的隱喻。
“二當家?”祝一凡太陽穴突突直跳。這江湖黑話般的稱謂,瞬間扯開記憶的血痂,去年掃黑卷宗裏那些支離破碎的畫麵洶湧而至。他強迫嘴角向上牽扯,扯出一個裂縫般的笑容:“哦,說的是藏政委啊!法治年代嘍,少點港片味兒。”窗外梧桐婆娑的樹影恰好投射在他半邊臉上,將那勉強的笑意切割得支離破碎,如同摔壞的瓷盤。
吳定波吐出的時間點與關青禾的請假記錄嚴絲合縫地重疊,祝一凡感到心髒被一隻無形冰冷的手狠狠攥緊。記憶中的關青禾,馬尾辮清爽,辦公桌上擺著稚嫩的多肉和厚重的《民法典》精裝本。
某個午後,陽光穿過百葉窗,在她專注的睫毛上篩下跳躍的金粉,她正伏案在手賬上塗鴉,那純淨的畫麵定格如九十年代泛黃的青春膠片。
此刻,這膠片卻在心底無聲地龜裂。
“得了,別擺出一副死了爹娘的臉!“吳定波突然的大嗓門把祝一凡拽回現實。這位刑辯大狀正一把推開性感的女技師,用毛巾抽打自己的後背,活像頭在泥潭裏打滾的河馬:“擦擦邊就算有點小情調,再往裏可就不禮貌了哈!”
他意有所指地眨眨眼,油膩得讓祝一凡想起食堂那鍋反複使用的煎炸油。
趁著技師換水的空檔,祝一凡迅速切換刀刃:“你那八十萬的‘友情借貸’,法院立案了沒?”他故意把金額說得很精確,這是審訊課上教的技巧:精確數字能擊穿心理防線。
吳定波的臉色霎時灰敗如紙。他抓起檸檬水猛灌,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像在艱難吞咽一塊帶刺的骨頭:“哼!那混蛋押給我的翡翠扳指,連鑒定證書都是某寶二十塊批發的贗品!”他聲音陡然壓成氣音,帶著蛇信般的嘶嘶,“最諷刺的是…那家夥失蹤前最後一個電話,信號基站定位,就在我家小區…”
祝一凡唇邊牽起一絲疲憊的弧度:“別指望我替你查軌跡,老兄。風口浪尖,一個閃失,咱們都得‘全劇終’。”
吳定波一愣,劇烈地咳嗽幾聲,試圖掩飾:“咳…我不是那操蛋玩意兒!不過…有個法律上的事兒求教。”他眼神閃爍,言語開始滯澀。
祝一凡輕笑,帶著洞悉的薄涼:“滾犢子吧你,我記性還沒壞透,你丫可是正牌的刑事律師。”
沮喪如墨汁在吳定波眼中暈開,但他表達的意思已然清晰:他的處境正滑向無底的深淵,眼看就要步上祝一凡的後塵。他在谘詢用GPS追蹤器收集證據的脆弱合法性,語調悲哀而近乎哲學:“老祝…你有沒有覺得,曾經某種維係,是趨之若鶩的渴望。後來…慢慢地,它就變成了勒緊喉嚨的絞索?折磨,甩不脫的負擔!”
“GPS信號終會衰減,可人心裏的定位器,卻永遠有電!”祝一凡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清醒,“有沒有用,試試無妨。權當…給自己一點虛假的心安?”
“安個鬼魂!我就剩下這點念想了!”吳定波暴躁地反駁。
“都是看星爺片子長大的,誰還不懂?”祝一凡拿起桌上半罐未飲盡的可樂,冰涼的鋁罐沁著水珠,“所謂的‘構思’,說到底,不就是自己跟自己較勁,非要把那點不甘心弄個明白嗎?”他一仰脖,將剩餘的褐色液體飲盡,喉結滾動帶著決絕,“老吳,記得麽?當年踢完球,對著水龍頭灌涼水都覺得痛快,要是能有一罐加冰的可樂,簡直能樂瘋。現在呢?說是垃圾食品,難以下咽。人啊,變聰明了,懂事了,也就…徹底弄丟了那份傻氣的快樂。”
最後的尾音,飄散在薰衣草甜膩的空氣裏,帶著無盡的悵惘。
吳定波渾濁的眼珠死死盯著他:“打個比方,老祝。如果那媚眼姐是你愛人,你聽說她和藏鍾廝磨了整個下午?你…是什麽滋味?”
祝一凡說我的感覺就是想拿可樂罐砸你丫的,什麽破比喻,首先,我和那同事差著輩呢,她和老藏即便在一起,我最多惋惜,不會有其他感覺。這個世界太現實了,現實到允許一切發生,我老祝很佛係的。
“真的…能允許一切發生麽?”吳定波的聲音低了下去,像囈語,更像是對這荒謬世界的詰問。
窗外,醞釀已久的暴雨驟然傾盆,豆大的雨點密集地砸在會所巨大的玻璃穹頂,劈啪作響,如同千萬根冰冷的手指在瘋狂敲擊著無人能解的摩斯電碼。祝一凡不動聲色地拭去手機屏幕上的水汽,鎖屏壁紙是去年的團建合影,照片邊緣的關青禾身影單薄,而站在她斜後方的藏鍾,那隻看似隨意垂下的手,卻仿佛正以一個微妙的角度,拂過她腰際的虛空。
“不提他,”吳定波的聲音變得艱澀異常,脖頸青筋暴突,如同勒緊的繩索,“說回GPS…那追蹤器的證據效力…”他喘了口氣,“就像用盜版軟件生成的公證文書,合法,但他媽的…惡心透頂!”這個粗糙的比喻,瞬間引爆了祝一凡腦中三年前那樁非法取證案的陰霾:嫌疑人自縊用的尼龍繩,正是從法院證物室流出的、本該束縛真相的封箱帶。
死寂彌漫開來。精油香薰機吐納的白霧在兩人之間繚繞、扭曲,變幻不定,漸漸勾勒出一個模糊而龐大的陰影輪廓,無聲地盤踞在壓抑的空氣裏。
祝一凡忽然低低地笑了出來,笑聲幹澀:“還記得大學時看的《大話西遊》麽?至尊寶那句‘曾經有一份真誠的愛情…’”他的指尖無意識地在膝頭敲擊著《一生所愛》那淒婉的節奏,一下,又一下。
“如今輪到我們說,‘曾經有過一份幹淨的理想’了。”吳定波接口,眼神卻飄向按摩床下露出的半截打印紙:《刑法修正案》草案的標題赫然在目,紙頁邊緣浸染的玫瑰精油,像一抹刺眼的、格格不入的胭脂。
2、
淩晨兩點。
祝一凡辦公室的落地窗,吸納了整個城市在雨幕中沉浮的霓虹。光怪陸離的色塊暈染開來,將他疲憊的身影投射在冰冷的牆麵,拉扯、變形,宛如一幅陰鬱的畢加索手筆。案頭那張寫滿算式的A4紙漸漸浮現出詭異的函數關係:藏鍾=原始森林法則×體製含氧量2;王謙謙=離心力÷人情世故3。
他猛地想起關青禾遞上請假條那天,曾反常地問過他:“老祝,您覺得……法律真的能丈量人心的每一個角落嗎?”當時他如何作答的?似乎是引用了霍姆斯那句關於“法律的生命在於經驗而非邏輯”的箴言?記憶模糊不清,唯一清晰的,是她耳垂上那枚小小的、針尖般的銀色耳釘,在辦公室單調的燈光下,曾銳利地一閃,像一枚啞火的、懸而未決的彈頭。
他下意識地拿起一張廢紙,手指翻飛,一隻蒼白、瘦削的紙鶴在指間誕生。他揚手,紙鶴劃出一道無力的弧線,最終栽進桌角的廢紙簍深處。七年來,從網安到如今這個令人窒息的“穩辦”,這個動作他重複了無數次。那些寫滿秘密與算計的紙張,從未有一隻紙鶴能真正飛出這間十二平米囚籠的門檻。就像此刻盤旋在腦海深處、揮之不去的疑問:如果消防通道裏那個模糊身影真是關青禾,她耳垂上那點冰冷的銀光,那一刻,究竟在為誰而閃爍?為權勢?為交易?還是為某種他無法想象的、沉淪的引力?
當第一縷摻著霧霾的灰白晨曦艱難刺破厚重的夜幕,祝一凡發現自己蜷縮在冰涼堅硬的大理石地板上,後腦勺傳來陣陣熟悉的鈍痛,如同那次執行任務時後巷裏挨的悶棍。混沌的意識中,手機屏幕在身側幽幽亮起,一條來自關青禾的微信提示躍入眼簾:“老祝,藏政委回來了,他讓我今天陪著參加營商環境座談會,需要準備哪些材料?”
發送時間,赫然顯示為:昨天下午三點十八分。
祝一凡的手指懸停在冰冷的屏幕上方,仿佛被無形的電流擊中。窗外的晨光斜斜射入,在地板上拉長他扭曲的影子,那黑影的邊緣,正好觸碰到對麵牆上那一排裝幀考究、燙金封麵的榮譽證書櫥窗。金色字跡在熹微中反射著冰冷的光澤,像墓園裏一排排沉默的、無聲宣告著過往輝煌的墓碑。吳定波最後的詰問,如同幽靈般在他耳邊尖銳地回響:“真的…能允許一切發生麽?”
“允許麽?”他對著空寂的辦公室,無聲地吐出這三個字,像咽下一口帶血的玻璃渣。
此刻,他手機相冊深處,那張在消防通道口捕捉到的、人影模糊的照片,正通過無形的網絡,沉默而忠實地備份至遙遠的雲端。
而城市另一端,“水雲間”SPA會所龐大的監控係統,存儲上周影像的硬盤陣列,剛剛完成了它72小時一次的、冰冷無情的自動覆蓋循環周期。
痕跡在被抹去,證據在湮滅。
3、
數日後。
祝一凡再次站在“水雲間”那扇沉重的鎏金玻璃門前。依舊是下午,陽光卻顯得格外刺目而蒼白。他並非為SPA而來,隻是鬼使神差地想再感受一次那天的氛圍,仿佛那殘留的薰衣草香氣裏,還藏著未被破解的密碼。
當他推開門,視線習慣性地掃過光潔冰冷的大堂,他的血液瞬間凝固了。
就在那株巨大的、葉片肥碩滴水觀音盆栽旁,在那片象征著富貴與隱秘的綠意掩映下,一個身影正背對著他,與前台低聲交談。那身量,那姿態,尤其是那股即便隔著距離也能感受到的、一種混合著慵懶與無形威懾的氣場…
仿佛感應到背後的目光,那人緩緩轉過身。
是藏鍾。
他臉上掛著祝一凡無比熟悉的、那種仿佛能包容一切卻又深不見底的笑意,衣著整潔,發型一絲不苟,眼神銳利而清醒,全然不像一個剛從精神病院出來的人。
他甚至輕輕撣了撣西裝袖口並不存在的灰塵,動作從容優雅。
兩人目光在彌漫著昂貴香氛的空氣裏猛烈相撞。沒有驚愕,沒有質問,隻有一種心照不宣的、令人窒息的沉重在無聲蔓延。
藏鍾微微歪了歪頭,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一分,那笑容如同深潭表麵漾開的漣漪,底下卻是望不見底的幽暗。
祝一凡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強迫自己穩住呼吸,向前邁了一步,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之上。他聽見自己幹澀的聲音在過分安靜的大堂裏響起,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陌生的平靜:“藏政委…您回來了?”
他的目光死死鎖住藏鍾的雙眼,試圖從那深潭裏找到一絲裂痕、一縷瘋狂、或者任何能解釋這“毫發無損”歸來的答案。然而,那裏隻有一片平靜到令人心悸的深邃,如同風暴過後吞噬一切航跡的、無垠的海。
藏鍾微微頷首,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空間的阻隔,如同宣判:“是啊,一凡。外麵的空氣,還是新鮮些。那些日子…倒像是做了一場怪夢。”他向前一步,步履沉穩,皮鞋踩在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麵上,發出清晰而篤定的回響,一步一步,走向祝一凡,也走向那扇隔絕內外的鎏金玻璃門。那道門,在他身後無聲地合攏,隔絕了兩個世界,也似乎隔絕了所有關於“真相”的幻想。
祝一凡看著藏鍾毫發無損地踏出那扇象征隔絕與權勢的鎏金玻璃門,沐浴在下午過分明亮的陽光裏,背影挺拔如鬆。那句“回來了”的回響尚未消散,一種更深沉、更粘稠的寒意卻悄然包裹了他。
藏鍾的完好無損本身,就是最刺眼、也最無聲的宣告。這不僅僅是一個人的歸來,更像是一個龐大陰影的重新投射,一種扭曲規則的複辟宣言。他所謂的“怪夢”,究竟是蘇醒,還是更深沉夢魘的開篇?
祝一凡站在原地,玻璃門冰冷的反光映照著他僵硬的臉,陽光在他腳邊切割出一道鋒利的光明界限,他卻感覺自己正沉入一片沒有坐標的、更深沉的霧海之中。
空氣裏殘留的薰衣草香氣,此刻聞起來,竟隱隱帶著鐵鏽般的血腥味。
那扇關上的門,隔開了什麽?又預示了什麽?答案,或許比藏鍾臉上的笑容,更加深不可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