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另眼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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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鄰省那樁屠戮六口的滅門慘案,其猙獰的陰影像一塊浸透了腐水的厚重裹屍布,沉沉地覆蓋在湖跺市的上空,捂得人喘不過氣。協查通告如同密集的白色癬斑,糊滿了街頭巷尾的每一寸水泥骨骼,連煎餅攤油膩的推車板都未能幸免。空氣繃緊如弓弦,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仿佛稍重的鼻息都可能被解讀為同謀的暗哨。
    警力捉襟見肘到連交警綜合辦公室這種“養老預備役”都被趕鴨子上架。祝一凡和關青禾剛領到嶄新的“九小件”,裝備亮閃閃,腰卻直不起來,活像兩隻被迫營業的招財貓,被撒出去“巡邏排查”。
    夜色沁涼如冰水,王謙謙裹挾著一身寒氣撞進辦公室,手中拎著兩杯號稱“精神***”的奶茶。“老祝,續命水!這趟活兒幹的,比圍追堵截那些逆行電驢還讓人心肝顫!”
    燈光慘白,兩人正有一搭沒一搭地用“哪個路口宵夜攤還沒被查抄”這種毫無營養的話題緩解壓抑。
    嗡!
    【係統】:目標鎖定!高危個體【滅門逃犯】於您排查區激活!危險指數:99.99%!建議:立即啟動【戰略性轉移】(俗稱:撒丫子跑)!
    “跑?!不存在的!”祝一凡手一抖,奶茶差點貢獻給鍵盤,“係係統你丫不識貨!這是鑲著金邊的‘青雲梯’!潑天的功勳就在眼前!” 熱血上頭瞬間壓倒了警報轟鳴,他抓起車鑰匙,警車如離弦之箭般咆哮著撕裂夜幕。
    高新區企業家屬區旁邊,一片鬼影幢幢的草叢裏,祝一凡的車燈鎖定了目標,一輛髒得像剛從泥潭撈出來的破車,安靜得如同蟄伏的怪獸。
    “老祝!別碰車門!” 關青禾劃破夜空的尖叫,與他顱內係統尖銳到極致的警報完美同步!
    祝一凡像被按了暫停鍵,定在原地。
    借著微光,他看到車門上綁著的玩意兒不是什麽車載CD機,而是一個正滴答作響的“死亡倒計時”顯示屏。冰冷的數字跳動,如同死神在磨牙。
    逃犯的臉在應急燈下忽明忽暗,像個劣質的剪影。他右手死死插在褲兜裏,傻子都知道那裏攥著什麽。
    腎上腺素如岩漿奔湧,祝一凡對著虛空嘶吼:“係統!他媽給我廢了他兜裏的‘末日開關’!!” 吼聲未落,整個人已化作一枚出膛的炮彈,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悍然撲出!
    霎時間,猩紅的倒計時屏幕炸裂成一片混亂的雪花!黑暗中,肉體的沉悶撞擊、壓抑的痛哼、絕望的扭打聲擰成一股令人窒息的繩索。
    亡命徒顯然被這“養老預備役”交警的搏命架勢駭破了膽,掙脫後像隻被烙鐵燙到的野狗,沒命地朝著交警布控的薄弱點:那片稀疏的警戒線狂奔。
    祝一凡哪肯放過這行走的“三等功”?玩命追!
    眼看指尖即將觸到對方後背,窮途末路的逃犯猛地抄起路旁一個橙色的塑料路錐,如投擲標槍般,裹挾著絕望的風聲,狠狠砸向路邊一輛流線型、嶄新得如同藝術品的保時捷911前擋風玻璃!
    “轟!嘩啦!”
    玻璃粉碎聲中,某種詭異的、閃爍著金屬寒光的銀色液體從車內飛濺而出,潑灑在旁邊的水泥隔離墩上。隻聽一陣令人牙酸的“滋滋”聲,堅固的水泥竟如同被強酸腐蝕的奶酪,瞬間變成了布滿蜂窩眼的焦黑廢墟!
    叮!
    【係統】:偵測到高能反應!【匿名消息:幸存者偏差概率92%。附注:逃犯可能攜帶了“驚喜大禮包”】
    “我操!” 灼熱的氣浪如巨掌拍來,祝一凡被狠狠摜倒在地。而那個不幸的逃犯,被飛濺的銀色液體迎頭澆了個透!他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完整的慘叫,在令人頭皮炸裂的“滋滋”聲中,整個人如同被投入王水的蠟燭,迅速融化、坍縮,轉瞬間化作一地冒著刺鼻青煙的、形態模糊的焦黑炭塊。
    空氣裏彌漫著蛋白質焦糊與金屬鏽蝕混合的、地獄廚房特有的怪誕氣息。
    後來,法醫富大龍在報告裏用近乎詩意的冷靜筆觸寫道:“確認係最新型液態納米蝕解劑,代號:‘三號球場清潔工’。理論最大威力:可於十秒內將三個標準足球場及其上所有有機/無機的存在,徹底回歸基本粒子狀態…” 報告末尾,還體貼地手繪了一個扭曲的小哭臉。
    祝一凡趴在地上,膽汁混合著胃液狂嘔不止,大腦卻詭異地陷入一片空白:盡力了,無愧了,隻差一點把自己也送去做了分子重組。
    2、
    “幹得漂亮!祝一凡!” 藏鍾肥厚的手掌帶著劫後餘生的微顫重重拍在他肩上,祝一凡甚至清晰地聽到了對方後槽牙因過度緊張而瘋狂摩擦發出的“咯咯”聲,像在咀嚼冰冷的礫石。“省廳調查組已在路上!你這回可是立了大功了!” 藏鍾壓低聲音,帶著一絲宿命般的唏噓,“唉…同差不同命,隔壁中隊的王謙謙…剛排查路口呢,突發心梗送急救了…這命數…”
    “老王?王謙謙?”祝一凡掙紮著爬起來,目光掠過地上那灘還在輕微沸騰的“逃犯遺跡”,最後定格在保時捷車窗殘留的幾塊扭曲碎片上。那些碎片邊緣,正滲出蛛網般細密的、妖異的血紅色微光,仿佛地獄的毛細血管在水泥地上悄然蔓延。
    叮!
    【生命之輪係統:恭喜宿主完成【SSS級高危任務:行走的王水炸彈。獲得成就:酸爽人生體驗者!城市英雄(臨時版)稱號解鎖!精神創傷評估:中度。建議:申請心理幹預補貼(如果批得下來的話)】。
    正當祝一凡看著那灘“遺跡”和血光發愣時,一個穿著筆挺夾克、梳著油亮三七分、腋下夾著厚厚文件夾的男人,像計算好時間一樣,精準地踱步過來:政治處主任徐敏。
    “小祝啊,” 徐敏臉上掛著標準的、皮笑肉不笑的官方麵具,聲音不鹹不淡,“場麵搞得…有點宏大啊。” 他瞥了一眼那堆還在冒煙的“有機廢料”和腐蝕得不成樣子的隔離墩,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仿佛在心疼公共財產。
    祝一凡抹了把臉上的塵土油汗,擠出一個虛弱卻飽含希冀的笑容:“徐主任,運氣,運氣好趕上了…您看這情況…我這…” 他話未言盡,但眼神裏的迫切已昭然若揭:這般出生入死,換塊晉身的敲門磚,不過分吧?
    徐敏慢條斯理地翻開那本厚重的文件夾,鎏金的鋼筆尖在某一頁象征性地輕輕一點,語氣帶著程式化的、恰到好處的遺憾:“嗯,具體情況我已初步掌握。小祝,你這股子拚勁,值得充分肯定!局裏一定會給你記上一筆功勞的!” 他話鋒陡然一轉,如同鈍刀開始溫柔地切割,“但是呢…晉升提拔,講究的是一個綜合考量。你看,你這流程上嘛…欠缺了一點必要的環節。”
    “流程?” 祝一凡心猛地一沉。
    “對,” 徐敏扶了扶金絲眼鏡,鏡片後的目光冷靜得如同精密的儀器,“你接到係統發出的最高等級高危警報後,依照《緊急勤務規程》第三章第七條,第一時間應當做什麽?是立即上報指揮中心,原地待命,等待清晰的支援指令!對不對?”
    祝一凡腦子“嗡”的一聲,下意識辯解:“可當時情況危急,千鈞一發…”
    “再緊急,程序正義是鐵律!是不可逾越的紅線!” 徐敏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打斷他,“你擅自行動,雖然結果是好的,避免了難以估量的災難性後果,但這個‘擅自’二字,在考評委員會那些老同誌眼裏,就是最大的硬傷!勇猛可嘉,規矩意識欠缺啊,小祝同誌。”他歎了口氣,將最後四個字咬得格外清晰,擺出一副語重心長的姿態,“而且,你在追擊過程中,間接導致了重大民用財產損失,”他指尖優雅地一點那輛成了藝術廢品的保時捷,“雖事出有因,但後續的巨額賠償爭議、洶湧的輿論壓力,誰來善後?誰來買單?這些實實在在的‘負資產’,在衡量一個幹部的全局觀和穩重性時,都是要打折扣、要扣分的!”
    祝一凡看著徐敏上下翻動的、塗抹著冠冕堂皇話語的嘴唇,又低頭看看地上那堆差點把自己也“蝕解”了的“負資產”,一股徹骨冰寒伴著荒誕感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原來他拚死阻止了一場足以蒸發三個足球場的浩劫,最終在晉升的天平上,竟抵不過一條“未按規定先打電話報告”的程序疏漏?
    “徐主任,直言不諱吧,您的意思是…我這功…還有沒有?” 祝一凡嗓子發幹。
    “功,當然是立了!板上釘釘!表彰大會肯定有你一席之地!” 徐敏再次拍了拍祝一凡的肩膀,力道控製得如同精密儀器,透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敷衍,“錦旗、獎金,甚至爭取個三等功!都是實打實的表彰!至於晉升嘛…” 他拉長了調子,意味深長地審視著祝一凡,如同在評估一件價值有限的商品,“你還年輕,路還長。當務之急,是把眼前這些‘善後’工作處理得漂漂亮亮,把流程上的這點‘小瑕疵’,用時間和耐心慢慢抹平,讓領導們看到你成熟穩重、值得信賴的一麵。這次嘛,就當是積累了寶貴的經驗,豐富了你的資曆!別著急,啊!沉住氣!” 他最後幾個字,輕飄飄的,卻帶著千鈞重壓。
    叮!
    【生命之輪係統:偵測到來自【徐敏】的【職場暴擊·高級】!觸發被動:【晉升概率實時演算】!當前晉升至【副科級】概率:0.001% → 0.0005%(原因:流程瑕疵+財產損害負麵評價)。係統評價:恭喜宿主!你的‘功勞’已成功轉化為‘苦勞’值500!特頒發精神安慰獎:【堅韌不拔的老黃牛】潛力徽章一枚!注意點:陳殷的苦勞值為10000,宿主可以對照一下找出差距。】
    我差你妹!
    祝一凡嘴角抽了抽,看著徐敏夾著那本決定他命運的文件夾,邁著方步走向還在冒煙的現場中心,大概是去“評估損失”和“指導善後”了。他低頭,水泥地上那妖異的血光似乎更刺眼了,像是在嘲笑他剛才那片刻“無愧於心”的天真。
    王謙謙不知何時湊了過來,遞過一支點燃的煙,煙頭在夜色中明滅,映著他同樣疲憊的臉:“活著就好,一凡。至於別的…看開點。這地方,有時候‘無過’的分量,比‘有功’沉得多,也穩當得多。” 他吐出一口青煙,仿佛也吐出滿腔的無奈。
    “老王,你沒去醫院?”祝一凡一愣。
    “老祝,你這就不厚道了!” 王謙謙佯怒,“我剛好心安慰你,你倒盼著我去醫院躺板板?”
    “藏鍾瞎扯的…不是你就好!” 祝一凡接過煙,狠狠吸了一口,辛辣的煙霧湧入肺腑,卻壓不住喉嚨深處那股濃得化不開的、鐵鏽般的苦澀。他看著遠處閃爍的紅藍警燈下,人群像忙碌的工蟻,在那片由他親手製造的廢墟上勘驗、記錄。他感覺自己像個在鋼絲上跳完了全套死亡之舞的雜耍藝人,最終隻收獲了觀眾席上幾張皺巴巴的、沾著油膩的零錢,和幾片稀稀落落的、帶著憐憫的掌聲。
    這英雄當的,真他媽“酸爽”!
    就在這時,他瞥見了一旁的關青禾。她沒有參與那些忙碌,也沒有靠近那堆冒煙的“遺跡”,隻是隔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無聲地望著他。她的眼神複雜,沒有圍觀者的廉價驚歎,沒有徐敏那種冰冷的算計,也沒有王謙謙那種同僚的唏噓。那是一種穿透了現場混亂與功名塵埃的凝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純粹的…欣賞。如同在荒蕪的廢墟上,悄然瞥見的一線微光,雖不明亮,卻足以刺破此刻籠罩在他心頭的濃重陰霾。
    祝一凡甚至覺得這抹“另眼相看”,成了他拚死搏殺後,唯一沒有被那“三號球場清潔工”蝕解掉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