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剽竊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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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周末的陽光,像個遲到的懶漢,慢悠悠地爬進窗欞,在祝一凡堆滿法考教材和《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指南》的桌麵上投下參差不齊的陰影。他摘下眼鏡,用力揉著酸脹的太陽穴,耳機裏向高甲老師背誦刑訴口訣的聲音沙啞幹澀,如同砂紙打磨生鏽水管。這已是第三遍了,那些知識點仍在和他捉著迷藏。
    走廊盡頭驀地響起“篤篤”的皮鞋聲,敲擊地磚的節奏帶著三分心虛,七分踟躕。祝一凡下意識探頭:空的。哦,關青禾不在。每到周末,這位“警隊霸王花”就無縫切換成“家庭鐵娘子”,買菜燒飯遛狗鬥娃,忙得腳不沾地。
    她常調侃:“上班才是休息,帶娃是007的工種!”
    推門進來的,是黎明。
    他像個探雷的工兵,先將腦袋謹慎地探進門縫,確認“雷區”已排除:關青禾那抹薄荷綠的絲巾還搭在椅背上。絲巾尾梢被開門的氣流掀起,輕佻掠過祝一凡攤開的《指南》,像一道無聲的警報解除令。
    “一凡啊,青禾沒在?”黎明明顯鬆了口氣,仿佛剛從雷場脫身,隨手將一個文件夾“啪嗒”輕擲在桌上,“這個投訴…是你的手筆?”文件夾散開,露出幾張文稿照片:那是祝一凡和關青禾熬了三個通宵、鍵盤幾乎敲出火星才完成的《湖跺交警風采錄》。這篇心血之作,先被“紫牛網”刊用,後走了狗屎運被新華網推薦…然而署名,卻從祝一凡、關青禾,悄然變成了政治處謝水牛:一個聽起來就肥碩臃腫的名字,赫然在前。
    祝一凡一怒之下,一封義正辭嚴、程序正義拉滿的投訴信,直捅政治處老徐案頭。
    “徐敏跟我磨嘰半天了,”黎明搓著手指,如同摩挲一枚無形的棋子,“他希望…嗯,冷處理。一凡啊,機關這潭水深得很,什麽怪魚都有,太剛硬,容易折戟沉沙。其實大隊上下都挺你,就覺得…方式方法上,咱是不是能圓融點兒?給彼此留點餘地?”他指尖點了點照片邊緣一塊可疑的、疑似隔夜咖啡漬的褐色汙痕。
    祝一凡盯著那片汙漬,仿佛又嗅到關青禾熬夜校稿時發梢飄散的茉莉清香。此刻黎明袖口沾染的廉價煙草味卻讓他喉頭發緊:“黎大,我也不想投訴!可我找過那老剽了!您猜他怎麽說?”
    黎明挑眉,做好了迎接暴擊的準備。
    “他說:‘哎呀!小祝同誌,都是為公家搬磚,署誰的名不是署啊?都是集體榮譽嘛!計較這個幹啥!’”祝一凡模仿著謝水牛那慢悠悠、油膩膩的調子,“這已經不是剽竊,是搶劫!搶得還理直氣壯,‘此樹是我栽’的強盜邏輯!他的厚顏無恥,直接刷新了我認知的下限!找他道歉?人家鼻孔朝天!其實找老徐投訴,我就圖出口惡氣,像往大海裏扔個鞭炮,響不響無所謂,聽見個響兒我就能舒服點睡一覺!”
    “噗!”黎明饒是做足了心理建設,也差點笑噴,“集體財產?署名權?這老剽…真他娘的是個人才!”笑聲驟歇,他臉色倏沉,聲音壓得更低,“一凡,知道咱交警隊走廊為啥擺的都是塑料盆栽嗎?真植物?熬不過空調的冷氣,更熬不過…”他意味深長地朝市局方向努努嘴,“某些無形的‘寒氣’。破局難啊!守正也難!得講究個太極推手,八方調和。你這一‘剛’,可是把自己焊成個刺蝟了,離咱那‘破局計劃’的溫柔鄉,又遠了三萬裏。”
    祝一凡點點頭。痛快是真痛快了,但黎大的潛台詞赤裸裸:刺蝟紮人,但也易被孤立。
    “翻篇兒了!”黎明像丟棄一塊廢料,動作行雲流水地將那份投訴文件掃入廢紙簍。“再跟你商量個事兒。”
    “您說!”
    “風頭不對,我…怕是真要挪窩了。”黎明的語氣裏第一次透出掩飾不住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澀意。他短暫地停頓,目光掃過窗外灰撲撲的天空,仿佛那裏懸著他看不見的棋局。“這幾天,你和青禾辛苦點,把我們在外麵那些‘賬’,”他再次搓動手指,動作略顯焦躁,“都結了。尤其是那幾個副大隊長的‘隱賬’,別分你我了,一鍋燴了幹淨!”
    “明白!”祝一凡心領神會,綜合中心負責人的職業本能瞬間切換,“您放心,善後我在行,保證不留尾巴。”
    黎明重重拍了下他的肩,帶著兔死狐悲的蒼涼:“從一個堂堂正科級的香餑餑單位,挪到咱這兒…咳,平調也是虧本買賣啊!”這句自嘲背後,是晉升之路被無形掐斷的挫敗感。他在這個位置耕耘多年,眼看著離那個誘人的副局位置似乎隻有一步之遙,卻在這個關口突遭變故,仿佛精心搭建的積木被人猛地抽走一塊,轟然倒塌的希望壓在心頭,沉甸甸的苦澀。
    “我是沒辦法,大環境裁員嘛,穩辦都沒了,咱就是那浮萍,飄哪算哪唄。”祝一凡苦笑。
    “別喪氣!”黎明眼神倏然銳利如刀,那點失意被強行壓下,“特意挑這沒人的周末找你,是給你機會!我走之前,要最後搏一把,推一波副大隊長人選!你小子,趕緊活動活動,爭取來個‘撥亂反正’!”這話裏有破釜沉舟的意味,也有對祝一凡最後的扶持。
    “黎大,支隊李政委不是常說嘛,交警隊伍是座青銅鼎,學問深。我這塊生鐵,火候未到,還得沉澱。”祝一凡玩起了太極推手。
    “少給我扯淡!我就不信了,還有人不想往上走的。”黎明嗤笑,把半包“軟中華”拍在桌上,煙盒凹陷處還殘留著酒局上的油膩指紋,“李政委還說鼎要三足才穩呢!這新足就得吸收舊鼎的元氣才能立住,我是看好你這塊‘好剛’!要把你用在刀刃之上。友情提示:過了我這‘村’,可真沒這‘店’了?”他眼中的暗示幾乎要溢出來。
    “收到!”祝一凡心領神會。
    “好!不過透個底,”黎明湊得更近,聲音近乎氣音,“我有可能…還會分管交警!咱倆這孽緣斷不了!有想法,隨時找我!”他拍了拍祝一凡的肩,臨出門,忽又回頭,促狹一笑:“哦對了,寧崗中隊那篇稿子我看了,寫得真不賴!難怪人家水牛要‘剽’!”
    祝一凡一臉悲憤:“領導!您這也是在‘嫖’我呢!”
    “哈哈!繼續努力!”黎明大笑著離開。他對祝一凡,是真欣賞。整個支隊以前寫稿像便秘,全靠他這個大隊長硬憋。祝一凡來了,他隻需劃個重點,次日就能收到一篇能直接上**台的發言稿。講完稍加潤色,又是一篇署名黎明、祝一凡的大好調研文章!省心省力還自帶謙讓光環!偏偏這小子軸,非要跟政治處的老油條較真署名權…好在軸得有分寸,投訴隻為出口氣。
    黎明懂,文人嘛,文章就是親兒子,被搶了名分,誰能不炸?
    叮!
    【生命之輪係統偵測到宿主遭遇【職場倫理暴擊·文章署名被剽竊!剽竊者身份確認:【政治處·謝水牛】。係統評價:該行為嚴重違反《學術道德基本法》及人類基本羞恥心!觸發隱藏任務:正義雖遲但到!任務目標:以符合程序正義的方式,讓剽竊者付出‘難忘’代價。任務獎勵:精神撫慰金(虛擬)】+【剽客克星】徽章一枚!係統提示:本係統支持原創,鄙視文賊!請宿主保持戰鬥屬性,這是對靈魂最好的保護】
    半個時辰前,市局政治處的一邊走廊。
    徐敏麵色古怪,對著黎明的背影翻了個巨大的白眼,嘟囔道:“你黎大炮嘴裏的‘回去解決祝一凡’,我聽著怎麽那麽像‘回去給親兒子塞糖’呢?老黎,下手輕點!小祝也算我半個老部下,人拎得清,能照顧…你懂的!”
    黎明嘿嘿一笑:“他遇上你我,那是祖墳冒青煙!偷著樂吧!”
    兩人相視一笑,難得在“祝一凡是好同誌,但謝水牛確實混蛋”上達成共識。
    路過的人事科錢晨伸頭進來:“喲,二位領導密謀啥呢?不會在琢磨我的位置吧?”
    “哈哈哈,聊天氣呢!”
    三人打著哈哈,迅速散開,機關走廊瞬間恢複“無事發生”的寧靜。
    2、
    周一,交警大樓六樓辦公室。
    關青禾盯著IPAD上市局通訊稿發布頁麵,柳眉倒豎,像隻炸毛的貓。她橫了一眼旁邊“假裝學習”實則神遊的祝一凡:“老祝!勞!逸!結!合!再這麽‘學’,我看你離‘書蠹蟲’不遠了!”
    祝一凡淡定合上平板:“坦白說,老師講啥,我一個字兒沒進腦子。”
    關青禾立刻火力全開:“知道啥叫‘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不?看看市局宣傳頁麵:7篇稿件,6篇產自咱們交警!現在好了,政治處那幫大爺開始選擇性失明!不是壓著不發,就是掐頭去尾!老祝,咱能低調點不?非把‘優秀’倆字刻腦門上招風?”精準地在祝一凡的憋屈上添了把火。
    這火一點,祝一凡的怒氣噌就上來了。老剽謝水牛,絕對是公報私仇。借助手裏的一點權力,打壓稿件,拖延發布,這不就是報複那封石沉大海的投訴信嗎?正值敏感的人事變動期,關青禾眼巴巴盼著的“進步”機會,眼看要被這老狐狸陰沒了!黎明現在自身難保,指望他硬頂?懸!
    祝一凡試探地問:“要不…我去找找老領導?”
    關青禾立刻搖頭如撥浪鼓:“NO!老祝,姑奶奶我要的不是結果,是你的態度!嗯,態度到位,這事就翻篇!青青小禾,姑奶奶我,是不是很好哄?”她眨巴著大眼睛,一臉“快誇我懂事”。
    “啥青青小禾?要親親麽?”祝一凡一臉茫然地點點頭,湊近了看劇的關青禾。恰巧抱著文件進來蓋章的李朋,祝一凡球友+嘴炮搭子撞見此景,嚇得一縮脖,小聲問:“一凡?認了?”
    “認啥?”
    “認了姑奶奶啊!”李朋擠眉弄眼。
    “滾犢子!”祝一凡飛起一腳(虛晃)。
    李朋前陣子踢球被人給悶了眼,看啥都重影。祝一凡曾“親切”關懷:“瞎子,看路!”周蓬蒿腳傷了,走路瘸,李朋反擊:“瘸子,閉嘴!”
    好巧不巧,這一幕被帶著督察四處溜達抓典型的謝水牛撞個正著。
    老剽眉頭擰成疙瘩,問關青禾:“你們黎大在嗎?”
    關青禾眼皮都懶得抬:“我又不是黎明他媽,我怎麽知道?”
    “你…”老剽臉一青,悻悻而去。
    李朋笑抽:“青禾,厲害!一天之內既當姑奶奶又當媽,輩分三級跳!”
    關青禾冷笑:“哼,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我是那小女子,他惹不起!但你倆…”她指指祝一凡和李朋,“瞎子配瘸子?怕是上了他的‘死亡筆記’了!”
    關青禾這張嘴,怕不是開過光!
    果然,不到一周,市局便流傳開“交警內訌,隊長互毆”的勁爆八卦:一個罵對方“瞎子”,另一個回敬“瘸子”…
    繪聲繪色,如同親曆。
    “裝黎明他媽”的關青禾卻安然無恙。老剽謝水牛,玩的是一手漂亮的春秋筆法,活脫脫一隻成了精的老狐狸!
    3、
    日子看似平靜,但對黎明來說,無異於坐在烈火烹油的火山口。
    關青禾化身“情報處長”,將祝一凡拽進檔案櫃的陰影裏,茉莉香混著陳年卷宗的油墨味直衝鼻腔。“重磅!”她語氣急促,“政法委老陳被市監委請去‘喝茶’了!老黎那事兒…估計懸了!”
    祝一凡一驚:“不至於吧?老黎業務能力頂尖,資曆也夠!”
    關青禾聳肩:“政治人物,都是被綁定的命!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她的消息向來精準。祝一凡對她有種天然的信任。兩人搭檔默契,一個碼字一個演講,一個幕後一個台前,堪稱交警“黃金組合”。
    “變天了!”關青禾用下巴點了點黎明辦公室,“他書櫃上那個黨徽擺件,昨天自己給轉了180度!我擔心的要成真了!”
    祝一凡心頭一沉:“換帥成定局了?”
    “Bin!不幸言中!黎明鐵定要走,而且…新來的那位,怕不是善茬!”
    湖跺官場的水,從來渾濁。晉升的門檻,並非能力與資曆,而是那張無形的牌桌,黎明以為自己握著一手好牌,卻沒看清背後操盤的手。對手隻需輕輕撥動一根線,他這枚看似穩固的棋子,就可能被輕飄飄地挪出局外。可人在湖跺,未到最後一刻,誰敢言勝負?
    “哎呀!我這破嘴!”祝一凡懊惱地拍了下自己的嘴,“跟開了光的烏鴉嘴似的!”
    關青禾白他一眼:“少貼金!你還不到‘一張嘴,湖跺顫三抖’的咖位呢!姑奶奶我…倒是...差不多到了!”那青春的臉上帶著促狹的笑,那一抹體貼恰到好處。
    祝一凡看著她,忽然覺得自己挺走運。
    “哎,老祝,”關青禾捅捅他,“反正要大地震了,放我半天假唄?”
    “又去‘修長城’(打麻將)?去吧!”祝一凡揮手。
    “俄滴神呀!真開過光啊!你簡直是我親領導!”關青禾雙眼放光,“怎麽樣?帶個小驢?輸贏對半分?”
    “這是變相給我塞錢?行啊!”
    “承你吉言!算你一股了!”關青禾興奮伸出雙手。
    “耶!”兩人像地下黨接頭,響亮擊掌。
    4、
    翌日,黎明召開了交警中層幹部會。議題無關痛癢,省廳的常規任務。他開會的目的,隻是想在這暴風雨前的最後時刻,摸摸底,看看自己這麵搖搖欲墜的“帥旗”是否還有一絲號令的餘威。
    結果,王謙謙恰到好處地“病遁”缺席,信號冰冷而清晰。
    黎明揮了揮手,聲音裏透著一股被抽幹力氣的疲憊:“散會。”
    會議室瞬間空了一半。那些昔日散會後立刻圍攏過來、目光熱切的下屬,此刻如同蒸發。走廊外寂靜得令人窒息。會議室隻剩下黎明和祝一凡。
    他踱到窗前,望著外麵驟然傾盆而下的暴雨,指尖的煙灰簌簌落入養著幾尾錦鯉的白瓷缸。魚群受驚亂竄,攪渾了水麵倒映的那張金燦燦的“年度先進集體”獎狀,連同他在水影中那張驟然蒼老了幾分的臉。
    希冀徹底熄滅了。那場關於晉升的夢,連同那張無形的牌桌,已被人轟然掀翻。他精心編織的人脈,苦心經營的布局,在更高層麵的角力中,脆弱得不堪一擊。原來自己也不過是別人棋盤上的卒子,前進或後退,生死成敗,都操於他人之手。湖跺的官場,從無真正的贏家,隻有暫時未被替代的過客。
    “被人掀了棋盤啊。”他碾滅煙頭,笑紋裏嵌著七分苦澀三分自嘲,更深的是看透後的麻木,“都聽說了吧?連守城的老卒,都給換成了過河的卒子。”他看向祝一凡,眼神複雜,有未竟的遺憾,有對後輩的憂慮,更有對這方天地規則的無力感。
    祝一凡沉重點頭。
    “一凡,外麵的賬…都結幹淨了?”黎明的聲音帶著塵埃落定後的沙啞。
    “徹底結清,不留隱患。”祝一凡鄭重回答,試探著問,“您…還會分管我們嗎?”
    “屋漏偏逢連夜雨啊!”黎明發出一聲短促的、近乎絕望的苦笑,那點強撐的體麵徹底剝落,“老陳嘴不嚴,全特麽交代了!一凡,我被人…偷家了!連根骨頭都沒剩下!”晉升無望,調離在即,連苦心經營的最後一點地盤也宣告易主。
    “老領導,沒啥!風水輪流轉!這城池,我暫時替您守著!”祝一凡試圖寬慰,話語在巨大的變故前顯得蒼白。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這年紀…隨他去了!”黎明的落寞濃得化不開,沉重地壓在寂靜的空氣裏,幾乎要與窗外瓢潑的雨幕融為一體,“不像你們,還有大把的時光可以耗,可以等…”
    祝一凡正搜腸刮肚想詞兒。
    “祝主任!電話!”關鍵時刻,關青禾脆生生的聲音如同穿透烏雲的一縷天光,打破了這沉重的死寂。
    雨幕深處,最後一片金黃的銀杏葉打著旋兒,帶著夏日最後一絲倔強的餘溫,精準地落入渾濁的、翻滾著煙蒂的排水口,瞬間被洶湧的汙水吞沒,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