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南水北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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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春的暴雨,裹挾著沉悶的轟鳴,狠狠砸在市局高聳的玻璃幕牆上。冰冷的雨水扭曲了都市的倒影,整片幕牆**著、戰栗著,仿佛一張被無形巨手肆意揉皺的錫箔,透出末世般的壓抑。
    鄭錚辦公室裏,那片百葉窗吝嗇地篩下幾縷鉛灰色天光,將他側臉的棱角切割得支離破碎,猶如一幅名為“前途未卜的中年副局長”的抽象派拚圖。
    老領導的召喚,帶著一種近乎狂躁的急迫,臉上每一寸細微的肌肉都在無聲地演繹著一場風暴:加長導演剪輯版,壓抑而洶湧。祝一凡站在光影交界處,臉上凝固著一種近乎荒誕的迷茫,像一隻誤入精密儀器的飛蛾。
    “篤,篤,篤。”
    鄭錚枯瘦的手指敲擊著厚重的紅木桌麵,節奏淩亂,仿佛在叩問命運無常。空氣中,昂貴的檀香與劣質煙草的氣息糾纏、廝殺,上演著一場無聲的《味道戰爭》。他重重歎了口氣,那歎息沉重得能碾碎塵埃:“黎明這次……栽得比六月的竇娥還冤!他一走,湖跺交警大隊不是亂,是原地爆炸,屍骨無存!”他抬起布滿紅絲的眼,目光如同實質般壓向祝一凡,“你呢?是打算卷起鋪蓋,跟著他灰溜溜逃回市局當個逃兵?還是留在那片即將淪為‘哥譚警局’的廢墟之上,當我們最後的…‘人形防火牆’?”最後幾個字,輕飄飄落下,卻帶著千鈞重擔的滯澀感。
    他整個人散發著一種被命運重錘擊中後、尚未散盡的麻木與疲憊。
    祝一凡腦中“哥譚交警隊”的荒誕圖景尚未成型,鄭錚又緩緩摩挲著自己的下巴,那裏仿佛藏著啟動末日機械的密鑰:“計劃?嗬…宏偉藍圖都他媽是紙糊的!黎明是我棋盤上唯一的‘車’!現在倒好,一腳踏空,滿盤皆輸!”他猛地拍死桌上一隻茫然爬行的螞蟻,泄憤似的,“重起爐灶?再戰江湖?我這心氣兒啊…三鼓而竭了,懂不懂?”他身體微微前傾,眼神銳利地盯著祝一凡,“一凡,老鄭我不跟你玩虛的,給你一張‘免死牌’!現在想撤,行!立刻回來,我保你換個清閑衙門,遠離風暴眼。”
    再回穩辦那樣的釣魚崗麽?
    祝一凡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桌板深邃的木紋裂縫裏,那裏,一隊螞蟻正進行著西西弗斯式的無畏長征。一年前,初到交警大隊那個漏雨的辦公室,黎明也曾指著牆角類似的蟻蹤,用宣紙折著小船接漏下的水滴玩。如今紙船早化灰燼,螞蟻卻依舊執著地在這深淵般的木質世界裏拓荒。
    這微小的生靈,竟比人的位置更穩固。
    祝一凡太了解鄭錚了。這長篇鋪墊,裹腳布般冗長,核心隻有一個:新來的交警掌門人,絕非善類,且與他鄭某人勢同水火。祝一凡喉嚨有些發幹,壓低了聲音,問出核心:“老板,透個底吧,接手的是…何方神聖?我這‘防火牆’,防火之後,活命的幾率…還有幾成?”
    “幾成?”鄭錚嗤笑一聲,像打發叫花子般扔過一根煙,力道帶著點狠勁,“一成都沒有!你小子那十三頁錦繡藍圖,趁早撕了擦屁股!”他猛吸一口煙,辛辣的煙霧模糊了他淬冰的眼神,“黎明是運籌帷幄的蕭何,後麵這隻…是拎著殺豬刀的樊噲!空降兵!兩眼一抹黑!這種人最可怕:立威心切,逮誰咬誰!誤傷?誤殺?都是家常便飯!上頭硬塞過來的,老子也他媽沒轍!”他吐出一個扭曲的煙圈,“新計劃就一個字:熬!熬到他滾蛋!或者…熬到我們被熬成人幹!‘破局者行動’的核心,給我直接改成‘拖字訣’和‘磨洋工大法’!我原則上允許你摸魚!”
    他試圖緩和氣氛,煙圈卻消散得毫無痕跡:“不過,戰略…還是要有的。加速那些老爺子‘光榮退休’的進程,推那些還能動的璞玉趕緊往上拱!拱進機關樓就安全了!關鍵崗位,你給我盯死!核心原則:把這匹脫韁的瘋馬,用鈍刀子給它慢慢磨回頭。用你們小年輕的話說,這叫轉型的陣痛,痛入骨髓的那種!”鄭錚突然一掌拍在桌上,“啪”的一聲巨響,震得茶杯蓋嗡嗡作響,“臭小子!醒醒腦子!放心,我老鄭隻要還有一口氣,就不會拿你當祭旗的牲口。交警隊絕不是你的菜市口,你也別給我演悲情英雄譚嗣同!把你腦袋裏那點‘智慧結晶’全給我榨出來!聽懂沒?聽懂就點頭!”
    祝一凡長長歎了口氣,那歎息裏裹著濃得化不開的無力:“老板,要是您還分管,黎明在前麵頂著槍林彈雨,我貓在後麵搞點小動作、撬個牆角啥的…還有點微末信心。現在這天…變得邪乎。新來的這位,跟野生的東北虎下山似的,上下溝通基本靠猜謎,我怕我這‘防火牆’還沒啟動預熱,就被新來的‘包大人’直接架上狗頭鍘,片成火鍋肉了!除非…”
    鄭錚眼底精光一閃,湊得更近,聲音幾不可聞:“給你半顆定心丸。隔壁那尊‘彌勒佛’藏鍾,還有半年…功德圓滿。他那位置,五成…已是我的囊中之物。”
    “哦?”祝一凡眼中終於燃起一絲微弱的火星,“有此一說,這杠杆…倒還能撬動幾分。”
    “對你小子,我是又想留你當尖刀,又怕留成烈士碑,”鄭錚眼神複雜,“所以,最後這腳油門還是得你自己踩!跳火坑還是坐冷板凳?你自己掂量,自己決定!”
    仿佛是命運刻意的嘲弄,“吱呀!”一聲刺耳的摩擦聲,隔壁辦公室的門開了。政委藏鍾那龐大如肉山的身軀,精準地堵住了走廊的光線。
    他臉上堆疊著彌勒佛般寬厚無邊的笑容,聲音不高不低,恰好能穿透門縫,熨帖地送進鄭錚耳中:“喲,一凡來了啊?待會兒,可得來我這兒坐坐!”
    鄭錚沒說話,隻是意味深長地朝電梯口方向“發射”了一個眼神飛彈。
    祝一凡會意,沉默地帶上門離開。
    藏鍾胸前那枚黨徽,在走廊的陰影裏,閃爍著一種不祥的、血痂般的暗紅色光澤。他轉過身,笑容瞬間放大,如同發現了稀世珍寶:“哎喲!小祝同誌!稀客稀客!我還以為你一直在市局發光發熱呢?什麽時候溜達到交警去了?”他故作驚訝地眨著小眼睛,那眼神卻銳利如針,“交警隊這支‘生花妙筆’,今天怎麽有空溜回娘家串門了?是念舊呢?還是…另有所圖啊?”蜜糖般的話語裏,鉤子淬著寒光。
    祝一凡心中冷笑連連:演!接著演!老子去哪兒不是你黨委會上點過頭的功勞?撇清關係(“以為還在市局”),彰顯權威(“去哪工作”),最後試探拋餌(“另有所圖”?放屁!分明是逼老子選邊站!)。這是看老鄭沒給準信,迫不及待要當麵驗貨了!
    祝一凡抬頭,臉上瞬間切換成誠懇模式,迎上那張紅光滿麵的胖臉:“政委,我去交警隊報到都一年整啦!現在在綜合口撲騰,業務跟當年在穩辦差不多,輕車熟路。得感謝領導關心,穩辦‘關張’後,還能有這麽個鍛煉的好地方‘棲身’。”
    “‘棲身’?”藏鍾猛地瞪大眼睛,浮誇的演技幾乎要溢出眼眶,“這叫‘安排’好嗎?!你可是穩辦的科長!部管幹部!跑到交警隊就混個中隊長?不像話!太不像話了!”他猛地站起身,用肥厚的手指梳理了一下油光可鑒、蒼蠅站上去都打滑的頭發,語氣陡然變得語重心長,“我們用人,講究的是人盡其才,好鋼用在刀刃上!你這樣的青年才俊,去交警那種地方,純屬暴殄天物!局辦現在有個位置不錯,”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極低,帶著誘人的蠱惑,“你看,是我幫你疏通疏通?還是你去探探老鄭的口風?總得有一人在高層給你使力氣,別搖頭晃腦!年輕人,要敢於衝破舒適圈!一回生二回熟!一凡,你資曆夠,年齡正好,別總在機會邊緣打轉虛度光陰了!”他揮了揮肥厚的手掌,如同下達聖旨,“回去,好好想想!想透徹了,給我交一份詳細的、長遠的計劃書!你年紀也不小了,未來的路,要精心鋪就!”
    又是計劃書?!
    祝一凡僵在原地,嘴角牽起一絲比黃連還苦的弧度,點頭告辭,輕輕合上了那扇仿佛由整塊鉛塊鑄成的、沉重無比的門。
    2、
    回到交警大隊大樓時,暴雨初歇。玻璃幕牆上蜿蜒的水痕,像一道道冰冷的、尚未愈合的傷疤,將整棟建築切割成無數晃動的、菱形的囚籠。
    人送代號“關局座”的關青禾正倚著金屬檔案櫃,孔雀藍的鋒利指甲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著泛黃的值班表。櫃門模糊的倒影裏,映出她那張寫滿“你小子大難臨頭”的俏臉。“喲,祝大主任,您老人家可算舍得遊曆歸巢了?”她拖長了調子,每一個字都淬著酸溜溜的冰碴,“這人呐,光靠運氣可不行,偶爾勞駕您老人家抬抬貴指,瞅瞅手機行不行?S級紅色預警都響徹雲霄八百遍了!”
    祝一凡心頭猛地一沉:“又…又怎麽了?”
    關青禾翻了個白眼,信息如同連珠炮般傾瀉而出:“新官上任三把火!頭一把烈焰本來是直奔綜合口來的!結果您老恰逢其時、神龍見首不見尾,‘恰好’被分管局長召喚去‘麵授機宜’了?新領導那張臉啊,當場就垮得比拉纖的驢還長!嘴一撇,二話不說,掉頭就走!您猜怎麽著?”她故意停頓,欣賞著祝一凡瞬間繃緊如弓弦的表情,滿意地投下炸彈,“那火苗子一拐彎,‘轟’地一聲,直接燎原到隔壁車管所頭頂了!”
    “車管所?!” 祝一凡懵了,完全偏離預料。
    “邪門吧?”關青禾湊近,聲音壓得更低,“機動執法隊那幫‘孤魂野鬼’,在大隊不是一直沒固定窩點嗎?新領導大筆一揮,征用車管所那條剛剛空出來、老魯剛斥‘巨資’裝了立式空調、準備打造成‘幹警暖心港灣’的檢車線辦公室!老魯那是當場炸毛!死活不讓!好家夥,這把火直接把半個天行路都烤紅了!新領導撂下狠話:明天車管所騰不出地方,魯策同誌就得親自去局黨委‘負荊請罪’!誰轉彎斡旋都沒用!您品品,這是什麽神仙操作?”
    檢車線?!
    祝一凡倒吸一口涼氣,寒意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那地方他太清楚了,多日之前,老魯跟黎明軟磨硬泡、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爭取來的福利空間,空調外機上的塑料膜都還沒撕幹淨呢!這哪裏是征用辦公室?這分明是刨人家祖墳掘人家根基啊!
    “新來的這位,這麽霸道?”祝一凡聲音有些發幹,“所以這位‘縱火犯’,到底是哪路神仙下凡?”
    關青禾終於揭曉謎底,“廖得水!以前在首都當駐京辦主任那位,不知踩了什麽狗屎運,從天而降,把黎明的窩給占了!”
    “是他!”祝一凡語氣沉重,仿佛在宣布一場毀滅性瘟疫的降臨。
    關青禾敏銳地捕捉到他語氣中的凝重:“這尊‘神’…你認識?”
    “聽說過‘南水北崔’麽?”祝一凡嘴角扯出一個絕望的微笑。
    “啥?南北…啥玩意兒?”關青禾一臉茫然。
    “簡而言之,”祝一凡絕望地搓了把臉,“湖跺警界人稱‘臥龍鳳雛’的兩大頂級攪屎棍!能把清水攪成墨汁,能把活水攪成死潭!交警隊這灘好不容易有點活氣的渾水,算是要徹底臭不可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