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捅馬蜂窩
字數:7549 加入書籤
1、
厚重的百葉窗濾掉了窗外刺眼的陽光,隻留下幾道斜斜的光柱,切割著室內凝滯的空氣。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煙味、陳年卷宗的塵土味,以及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氣壓。牆上掛著的“全省刑偵先進單位”錦旗,在幽暗的光線下顯得鮮豔又突兀。
***端坐在寬大的實木辦公桌後,警服一絲不苟,肩章上的銀色四角星花閃爍著冰冷的金屬光澤。他雙手交叉放在桌麵,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鷹隼般的目光穿透繚繞未散的煙霧,死死釘在站在辦公桌前的祝一凡身上。那目光沒有憤怒,隻有一種深沉的、洞悉一切的審視,以及一種居高臨下的不耐煩。
祝一凡挺直著脊背,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被動,但額角微微滲出的細汗和緊抿的嘴唇,泄露了他內心的緊繃。那把形影不離的棒球棍,此刻孤零零地倚在門口的牆角,像一件不合時宜的玩具。
“祝警官,”***終於開口,聲音不高,卻像冰冷的鐵塊砸在寂靜裏,每個字都帶著千鈞重量,“廖得水向我匯報了你們昨晚在檔案室的‘探險’,還有成瑩同誌的‘意外’。” 他刻意加重了“探險”和“意外”兩個詞,嘴角牽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充滿了諷刺。
祝一凡喉結滾動了一下,試圖開口解釋:“趙支隊,關於成瑩的傷,還有檔案室…”
“噓!”***豎起一根食指,輕輕搖了搖,打斷了他,動作優雅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過程?細節?我現在沒興趣聽故事會。”他身體微微前傾,壓迫感陡增,“我隻問你,祝一凡,你到底在查什麽?或者說,是誰允許你繞過支隊指令,擅自重啟重大案件的‘複核’?你和那關子沐有什麽關係?” 他的聲音依舊平穩,但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紮向祝一凡。
“關子沐?”
祝一凡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但他強迫自己迎上***的目光:“趙支隊,他的死有疑點!在關子沐跳樓前他家遭遇了重大車禍,全家三死一傷。成瑩與這件事無關,她值班取卷宗的意外摔傷,時間點太巧合了!還有檔案室裏的詭異動靜…”
“疑點?巧合?詭異?”***嗤笑一聲,像是聽到了極其幼稚的言論。他慢條斯理地從桌上拿起一個卷宗袋,上麵貼著“關子沐自殺案(結)”的標簽,“啪”一聲,隨意地丟在祝一凡麵前的桌沿。“結案報告寫得清清楚楚,證據鏈完整。至於成瑩同誌的意外,”他語氣陡然轉冷,目光如刀鋒般刮過祝一凡的臉,“現場勘察報告、監控記錄我都看了,就是一起不幸的意外!樓梯昏暗,精神疲憊,失足摔倒,很合理。你祝一凡從未在刑偵待過,憑什麽認定它不是意外?”
“可是醫院登記時間…”祝一凡試圖抓住最後的稻草。
“時間?”***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瞬間形成巨大的陰影,幾乎要將祝一凡吞沒。他雙手撐在桌麵上,身體前傾,臉幾乎湊到祝一凡麵前,聲音壓得極低,卻蘊含著雷霆萬鈞的怒火:“祝一凡!你是第一天當警察嗎?醫院登記時間出現一點延遲或誤差,有什麽稀奇?值得你捕風捉影,無限放大?還是說,你非得把一件普通的意外,臆想成一場驚天陰謀,才顯得你與眾不同?”
祝一凡被這突如其來的近距離壓迫逼得後退了半步,呼吸一窒。
***直起身,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恢複了那種冰冷而克製的語調,但其中蘊含的警告意味更加濃烈:“我理解你想立功,想證明自己。年輕人,有衝勁是好事。”他話鋒一轉,眼神銳利如鷹,“但!凡事要講究規矩!要懂得尺度!更要認清自己的位置和能力!”
他踱步到窗邊,背對著祝一凡,望著窗外鱗次櫛比的樓房,聲音清晰地傳回:“就像我們這刑警支隊,是一個整體。一盤棋!現在支隊上下正在全力攻堅幾宗省廳掛牌督辦的大案要案!每一個警力,每一份精力都極其寶貴!牽一發而動全身!你擅自行事,查所謂的疑點,就像一隻魯莽的兔子,一頭撞進了別人精心布置的雷區!”
他突然轉過身,眼神淩厲如電:“你的‘敏感’,你的所謂‘直覺’,正在把你,把你身邊關心你的人,甚至把支隊的正常秩序,都推向不可知的危險邊緣!成瑩躺在醫院裏,這就是代價!一個活生生的警示!”
祝一凡的臉色變得煞白,拳頭在身側悄然攥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走回桌前,重新坐下,拿起桌上的保溫杯,慢悠悠地擰開蓋子,熱氣騰騰的茶水散發出濃鬱的茶香,與他冰冷的神情形成詭異反差。
他啜了一口茶,放下杯子,陶瓷杯底與玻璃桌麵碰撞,發出清脆卻令人心悸的“嗒”一聲。
“祝一凡,”他抬眼,目光如同實質般鎖定了祝一凡的眼睛,聲音低沉得如同深淵回響,“我最後鄭重警告你一次:停止你所有的、未經許可的‘私下偵查’行為。收起你過剩的、不合時宜的‘敏感’!立刻、馬上!”
他停頓了一下,讓空氣中無形的壓力再次攀升,然後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祝一凡心上:
“如果你執意繼續,無視紀律,固執己見…”***的眼神變得極其幽深,仿佛蘊含著某種不可測的黑暗力量,嘴角甚至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極其危險的弧度:“那麽,你所擔憂的那些‘反噬’…就絕不會僅僅停留在‘擔憂’的階段!”
他輕輕拍了拍桌上牟大海案的卷宗,動作輕柔,卻充滿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暗示:“它會變成現實。猛烈、徹底,並且遠超你的承受能力。到時候,別說你那點‘直覺’,恐怕連你自己本身,都會被這股力量撕得粉碎!誰也保不住你!包括鄭錚!”
辦公室裏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空調的微弱嗡鳴和時鍾的滴答聲被無限放大。空氣仿佛凝固成了鉛塊,沉重地壓在祝一凡的胸口,讓他幾乎無法呼吸。***那番赤裸裸的、充滿威脅的警告,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他的脖頸。
祝一凡看著***那雙深不見底、仿佛洞悉一切卻又冷酷無情的眼睛,一股巨大的寒意和無力感瞬間攫住了他。他明白了,這不僅是一次警告,更是一道最後通牒。他所謂的“疑點”,在絕對的力量和秩序麵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他喉嚨發幹,嘴唇動了動,最終一個字也沒能說出來。在那雙冰冷銳利的目光逼視下,他艱難地、極其緩慢地,低下了頭。
但那緊握的拳頭,指節已然用力到發白,顯示出他內心翻騰的怒火與不甘,並未因這表麵的屈服而熄滅。風暴,正在無聲的壓製下醞釀。
***滿意地看著祝一凡低垂的頭顱,重新拿起茶杯,慢條斯理地吹了吹熱氣,辦公室內隻剩下他發出的、輕微的啜飲聲,宣告著這場劍拔弩張的交鋒,以他的絕對壓製告一段落。
然而空氣中的硝煙味,卻久久不散。
2、
“哎!哎!老廖啊!我...呢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肚子裏沒油水才來蹭鍋邊兒嘛!”信訪局的李建臉上堆著笑,隔空指著操場上揮汗如雨的特巡警們,“您看呀!您這可是公安下轄的第一大部門!光輔警就烏泱泱四百多號,人滿得跟沙丁魚罐頭似的!能不能...嘿嘿...”
廖得水眼皮都沒抬,抄起衣架上的公文包,一副“送客”的架勢:“幾個意思?給你配倆保鏢?我這兒是交警隊,不是威遠鏢局!我還有事,這就出門,不送。”
“哎呀!我的廖大黨委!”李建慌忙上前一步,笑容像朵被烈日曝曬過頭的向日葵,幹癟卻頑強地綻開,“保鏢?借我仨膽兒也不敢想啊!這不是信訪局經費緊張得跟勒緊的褲腰帶似的嘛!就想跟您這兒,借個會開車的,兼任我的專職司機,權當是咱兩個友好單位之間的‘聯絡大使’嘛!特巡警的兄弟都一專多能,十八般武藝樣樣稀鬆,借調過去開個車,那不就張飛吃豆芽小菜一碟?您看這手續…” 李建說著,“啪”一聲把個牛皮紙袋拍在鋼化玻璃上,兩條“九五至尊”的棱角在檔案袋下麵若隱若現,無聲地訴說著某種不言而喻的默契。仿佛在說:“懂了吧?”
廖得水眼神像鷹隼般掃過,指尖那隻銀色打火機翻飛如蝶,臉上露出玩味的笑容:“就這個啊?行,回頭給你挑個機靈點的,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那種。不過嘛,人事關係嘛...還得在交警這棵大樹底下乘涼,沒問題吧?”
潛台詞:人還是我的人,你甭想拐跑。
“對對對!兄弟我才打開天窗說亮話嘛!我與其招個專職司機,那不純屬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省下的錢,咱哥倆兒喝酒聯絡感情不香嗎?”李建腰彎得更低,諂媚之態幾乎要溢出眼角。
“免了!”廖得水大手一揮,一臉不屑,“酒?我辦公室櫃子裏都快成酒類博覽會了!有那閑工夫,不如牌桌上見真章!我就喜歡在麻將桌上,光明正大地贏你個心服口服,褲衩子都不剩!那才叫真本事!”廖得水的目光自帶王之蔑視。
“哈哈!瞧我這記性,撂爪就忘對對對,咱可是‘麻壇老戰友’了!溝通感情,增進友誼,那必須得搓兩圈兒!今晚的接風宴,你可必須到位!不來就是不給我老李麵子!” 李建熱情似火。
為了彰顯絕對權威,廖得水對著走廊猛地爆喝一聲,聲波在空曠的防暴裝甲車間撞出金屬顫音:“祝一凡!出來! 在巡特警裏挑幾個!要機靈賽過猴、開車穩如老牛拉破車,關鍵時刻車技得能排水渠過彎那種!臨時抽調去信訪局‘支援建設’,發揮餘熱!”
祝一凡小跑過來,麵露難色地瞥了李建一眼,旋即壓低聲音小心翼翼試探底線:“廖大,這...是‘暫時借用’,還是...性質都‘轉會’過去?”
廖得水鼻子一哼,吐了口煙圈兒:“借用!無限期借用!懂什麽叫無限期嗎?就是‘海枯石爛,此情不渝’的那個無限期!,隻要信訪局需要,就一直借!”
祝一凡眉頭擰成了疙瘩:“廖大,現在上麵查違規用警,眼珠子瞪得比銅鈴還大!這個操作...怕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有點‘頂風作案’的嫌疑啊。”
廖得水臉一沉,不悅道:“麽都按部就班,照本宣科,我要你這個綜合辦公室主任幹嘛?當個泥塑菩薩供著?我直接翻《警務條例》不就得了?祝一凡,你那腦袋瓜子別跟榆木疙瘩似的死板!要靈活!靈活懂不懂?像泥鰍鑽豆腐那樣滑溜!我要的是能給我披荊斬棘解決問題的‘快刀’,不是隻會念經撞鍾的‘和尚’!明白?!”
祝一凡的臉色徹底陰沉下來,仿佛能擰出墨汁。他索性卸下了所有的偽裝,嘴角扯出一絲冷硬的弧度:“廖大,分工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人事接待這塊‘責任田’,那是崔媛媛崔主任一畝三分地!您這直接跨過她給我下指令,我夾在中間,那就是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了!這樣,我把您這‘最高指示’原封不動轉達給她,具體怎麽‘靈活變通’,讓她直接來跟您‘麵對麵、心貼心’地匯報。我呢,不是不靈活,是怕太靈活了,關節容易脫臼,到時候哢嚓一聲折了,按不回去,可就真癱了!所以啊,按章辦事,那就是我的金鍾罩鐵布衫,保命用的!當然,您二位領導層要是‘私下協調’好了,達成共識,我也沒二話,可以當個睜眼瞎,選擇性失憶!這是我最後的底線,再往前逼,就是萬丈懸崖,沒路了!” 話音未落,祝一凡猛地轉身,腳步踏在地板上仿佛帶著火星,背影透著決絕的怒意。
廖得水愣住了,眼珠子瞪得像銅鈴。他第一次看見祝一凡這個平時跟麵團似的能捏扁搓圓的主兒,居然也會尥蹶子?祝一凡就像個皮筋兒,抻到極限也會繃斷?看來今天是真踩著他尾巴了。林雲不在,想讓這倔驢簽字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沒門兒!廖得水眉頭擰成麻花,驕橫地一揮手:“真特麽費勁!這點破事都辦不利索,淨耽誤我功夫!你走吧!讓崔媛媛跑步過來!馬上!立刻!now!”
崔媛媛聽完祝一凡的“轉述”,臉都綠了:“祝!主!任!你這挖坑技術可以啊!簡直是‘旱地拔蔥一挖一個準兒’!專坑自己人是吧?”
祝一凡一臉無辜加無奈:“媛媛,誤會!天大的誤會!我比竇娥還冤!我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啊!你看,今天就先到這兒,咱改天再‘杯酒釋前嫌’?先想想怎麽解決眼前這個‘燙手山芋’吧。違規是板上釘釘的,可你也知道廖大那脾氣,倔起來九頭牛都拉不回來,活脫脫一頭‘強驢’!” 祝一凡作欲言又止狀。
崔媛媛氣得鼻孔冒煙,冷哼一聲,高跟鞋噔噔噔踩得像要鑿穿樓板,氣勢洶洶地上樓去了。
回到辦公室,她一屁股砸在椅子上,麵色灰暗得像糊了層鍋底灰,低聲咒罵道:“老廖真不是個東西!好人全讓他做了,黑鍋全甩給我背!什麽‘無限期借用’,這不就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嗎?說穿了就是專人專用!不,是挪用!公器私用!”
祝一凡正在默默地收拾東西,心裏跟明鏡似的:這下好了,一腳踩進了馬蜂窩得罪了倆!崔媛媛氣得鼓鼓的,頂頭上司那邊更是捅了大簍子。得,‘解鈴還須係鈴人’,這死疙瘩還得自己想法兒解開。不是他不想幹,實在是每次想好好幹,都能遇到奇葩中的戰鬥機,攔路虎中的霸王龍! 哪怕他揣著顆“破局之心”來,決心要紮下根來當棵常青樹, 結果呢?領導白眼翻得像衛生球,處境尷尬得快要卷鋪蓋滾蛋。這就是赤裸裸的‘現實毒打’啊!”
他瞥了一眼旁邊正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玩指甲的關青禾,突然靈光一閃,想到了她那個莫名其妙解散的外聯部,一個大膽的“餿主意”瞬間成型。他湊近垂頭喪氣、如同霜打茄子的崔媛媛,壓低嗓音,神神秘秘地說:“媛媛,我倒是有個‘不是辦法的辦法’,就是不知道你敢不敢...”
“有屁快放!別跟便秘似的墨跡。” 崔媛媛剛要開罵,突然看到祝一凡臉上那抹算計的光,長籲一口氣,態度直接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漂移,“啥主意?快說!隻要能救火,餿的我也認了!”
祝一凡狡黠一笑:“不是說‘借用’嗎?哪怕是‘無限期’的,‘無限’它也是個抽象概念嘛!咱們完全可以‘化整為零’,一季度簽一次借用合同!短期借用,上麵查起來,那也是‘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完全合規!誰也挑不出毛病!”
崔媛媛的眼睛“唰”地亮了,像通了電的燈泡:“對啊!長工變短工,短工變零工!高!實在是高!祝主任,你簡直就是小諸葛轉世神機妙算啊!要不是有外人在(斜眼瞟了下關青禾),老娘我現在就給你蓋個‘英雄救美’的章!(作勢要親)”
關青禾冷笑一聲,頭也不抬,涼颼颼地飄來一句:“嘖,光打雷不下雨啊?當我是空氣就行!您二位繼續膩歪,我自帶瓜子小板凳看戲,不打擾。”
“關!青!禾!你少在這煽風點火、看熱鬧不嫌事兒大!” 崔媛媛被激得火冒三丈。
“慫了?” 關青禾嘴角勾起一絲嘲諷的弧度,“慫就大聲說出來嘛,又不丟人!反正對你崔主任來說,‘認慫’跟‘吃早飯’一樣,都是‘常規操作’!”
“波!”
一聲脆響!崔媛媛徹底被點炸!她狠狠一高跟鞋跺在祝一凡鋥亮的皮鞋上!趁他疼得齜牙咧嘴、彎腰抱腳的瞬間,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地踮起腳尖,在他臉頰上響亮無比地“啵”了一口!動作快如閃電,精準無誤!
隻留下一個抱著劇痛腳麵、表情扭曲、原地表演金雞獨立的祝一凡,和一個下巴幾乎要脫臼、目瞪狗呆、石化在原地的關青禾。而肇事者崔媛媛,則像個得勝凱旋的女將軍,雄赳赳氣昂昂,踩著那雙仿佛踩著火輪的高跟鞋,噔噔噔噔…帶著一臉“老娘說到做到、言出必行”的得意笑容,一陣風似的旋出了辦公室…走廊裏隻回蕩著她那暢快淋漓、又帶著幾分挑釁意味的清脆笑聲餘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