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少年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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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間的喧囂在此刻凝結成一片詭異真空。陽光穿過巨大的落地窗,斜斜切在餐桌中央,將一盤醬排骨分隔成明暗兩界。
    關青禾與祝一凡隔桌而坐,空氣沉重得仿佛被無形的凝膠裹挾,連餐盤裏升騰的熱氣都停滯了姿態。
    關青禾率先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指尖捏著銀亮的餐叉,優雅地挑起一塊油潤的排骨,眉梢輕揚,眼神銳利如針尖刺破沉寂:“吃啊。”她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諷意,“怎麽,對著我就飽了?秀色可餐在我這兒,可沒有這種反向生效的道理。”心底卻在無聲冷笑:明明是他做了虧心事,此刻倒擺出一副被女妖攝了魂的哀怨相,不知情的,怕要以為那“卿本佳人,奈何輕薄”的登徒子,竟是她自己了!
    祝一凡目光如受驚的鳥雀,倉皇地掠過四周攢動的人頭,聲音壓得極低,幾乎要被食堂的嘈雜徹底吞沒:“姑奶奶,你昨天在機房裏那招神龍擺尾,究竟是何方神通?今早牟大海哭喪著臉找我,說你把他那行車記錄儀的數據,嚼得連骨頭渣都沒剩下!氣得他差點當場‘怒發衝冠憑欄處’,嚷嚷著要去報案!”
    “報案?”關青禾嗤笑一聲,抽出雪白的紙巾,慢條斯理地拭過唇角,動作帶著一種凜冽的優雅,“我們就是警察,不就是這‘報案’二字最終的歸宿站麽?況且,”她眼神陡然銳利如刀鋒,“借牟大海十個豹子膽,諒他也不敢點燃這把火!那燒成灰燼的視頻裏,他可是濃墨重彩的友情出演,分量十足!他若真去報警,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自曝其短?純屬腦子進了太平洋的鹹水!”
    祝一凡機械地咀嚼著口中的排骨,味同嚼蠟,眼睛卻瞪得如同古寺銅鈴:“青禾,老實交代,你這不會是還在查聶風雲那起車禍吧?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六年了,你可別還沒走出來?”他的聲音帶著小心翼翼的探詢,更有一絲深沉的憂慮。
    關青禾的沉默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間沉入無邊寂靜。良久,她抬起眼,眸中情緒翻滾如寒潭深處的暗流:“老祝,”她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沉重的質感,“如果我告訴你,那是一場完美的意外,就如同《哈姆雷特》中,老國王的幽靈訴說的那個精巧陷阱,你信麽?”
    她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在光滑的桌麵劃過,“當年聶…哥,還有我嫂子一家,都是被一輛公務用車撞得支離破碎。起初,我也天真地以為,那不過是命運女神漫不經心擲出的一顆骰子,一個殘酷的玩笑。後來才知曉,這不是意外,聶哥當時正死死咬住一起走私案的線頭,那案子根係盤虯錯節。據說,湖跺某位‘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級別的大人物,曾向他發出明確的警示:‘知不可乎驟得’,再追查下去,便是玩火者必自F。結果…”她的話語戛然而止,留下一個血腥的省略號。
    “還有我嫂子,她是雙湖控股的財務,出事前幾天,她一直神神叨叨的,說有大事要發生,結果,她就出了車禍,車上還有我的侄兒和侄女,一個8歲,一個才6歲。”祝一凡想到了***對自己的警告,也是心頭一凜,這湖跺的水還真是深不可測,他頭一次對接受鄭錚破局者的使命感到了壓力。
    “可這跟牟大海簡直是雲泥之別!”祝一凡眉頭緊鎖,手中的排骨徹底失去了香氣,“他不過是個我本將心向明月的小司機,能在這潭渾水裏攪動幾圈漣漪?”
    “事出反常必有妖!”關青禾的眼神飄向窗外,仿佛在虛空中捕捉著無形的線索,“你見過哪個政府部門,放著滿編的正規司機不用,巴巴地跑來我們這兒‘借’輔警當司機的?又見過哪個給大人物開車的司機,放著唾手可得的‘雞犬升天’青雲路不走,甘願下放到交警隊來體驗生活的?這違背了世間常理,如同脫韁的野馬,不合牛頓定律!”關青禾的話不無道理,祝一凡試圖辯解:“大海是跟著黎明和廖得水一路摸爬滾打過來的,路遙知馬力,公認的老黃牛,青禾,你是不是疑鄰竊斧,草木皆兵了?”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關青禾冷笑一聲,目光如鷹隼般掃視四周確認無人注意,桌麵下她的手指迅捷如電,一枚冰冷的、微型行車記錄儀芯片已被按進祝一凡汗濕的掌心。“證據在此!裏麵是我嫂子生命最後48小時的完整軌跡,更有肇事者親口講述的三個截然不同的版本!簡直是巴爾紮克筆下荒誕不經的‘人間喜劇’,可惜演技拙劣,破綻百出,演砸了!”
    “得!你這一石激起千層浪,我這頓午飯算是徹底泡了湯!”祝一凡眉頭擰成了死結,聲音壓得隻剩氣聲,“聶風雲當年追查的那個大佬…難道是張得祥?”
    關青禾微微頷首,眼神深邃:“彼時彼刻,恰如此時此刻。不是他。那時他根基未穩,尚在常務副縣長的位置上沙上建塔,遠未到隻手遮天的境界。聶哥應是撬開了潘多拉魔盒的一道縫隙,僅僅窺見了冰山浮出水麵那一角的猙獰輪廓。”
    “青禾!我應該說識時務者為俊傑麽?”祝一凡身體前傾,語氣焦灼如焚,“冰山一角已是崢嶸畢露,那深埋水下的龐然巨物,豈是我等蚍蜉能撼動的參天巨樹?要討公道,唯一的正道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將訴狀遞向更高處。可別學那癡勇的唐·吉訶德,單槍匹馬去衝撞風車!那是徒勞的!”
    “我也篤信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關青禾眼中驀地閃過一道狡黠的光,指尖在手機屏幕上輕盈一劃,調出一幀監控畫麵,“機會來了。我放下了一根魚線。”畫麵中,一輛黑色奧迪正緩緩降下車窗,“這輛車的發動機號我查過了,如今的主人,是信訪局的李建!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
    祝一凡差點被一口排骨噎死,驚駭莫名:“你還想查它?!都六年了!大姐!那車現在除了能賣給廢品站論斤稱,還有個‘毛’的線索價值?!刻舟求劍也沒你這麽刻的吧?!”“什麽貓(毛)?”一個戲謔的聲音突兀地切入,如同鈍刀劃破緊繃的弦。張明端著餐盤,不知何時已晃悠到桌旁,臉上堆著職業化的笑容:“嘀嘀咕咕,玩‘煮酒論英雄’呢?不會還在嘮那點‘晦氣的工作經’吧?嗬嗬嗬,”他拖長了調子,“兩位,聽哥一句勸:人生得意須盡歡!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得涇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方能天下太平!對了,周末秩序科的小吳洞房花燭,二位務必賞光!‘紅包’可別吝嗇哦!”他特意加重了最後兩個字。
    祝一凡瞬間切換出無懈可擊的營業笑容,熱情洋溢:“那是一定!人生四大喜,豈能缺席!”關青禾則神色淡然,語氣疏離:“身不由己,我多半要缺席,但禮金必到!張隊放心!”
    張明聳聳肩,故作遺憾:“禮金嘛,君子之交淡如水,早晚都得流動周轉。但關大美人不到,蓬蓽難生輝啊!真是令人黯然銷魂!”
    他端著盤子,慢悠悠地晃開了。
    祝一凡剛想開口,關青禾極輕微地搖了搖頭,聲音壓得如同耳語:“說到曹操,曹操神速,廖得水和剛才這位張明,就是當年車禍現場的勘察專員。那份潦草定性的意外事故報告,源頭就在他們筆下。‘奇’的是,後來廖得水一路春風得意馬蹄疾,青雲直上;而我們這位張大隊長,卻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始終在交警原地踏步。這劇本,豈止是耐人尋味?”她的目光銳利如刀,掃過張明離去的背影。
    話音未落,一張年輕、陽光又帶著刻意討好的笑臉湊了過來:“主任!我是小鵬!大隊安排我去信訪局開車啦!苟富貴,勿相忘,感謝您的提攜之恩!崔主任讓我來找您簽字,說這合同每三個月得簽一回,真夠麻煩的!”
    說著,他遞上文件。
    祝一凡心頭暗罵:好個崔媛媛!‘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玩得爐火純青!我出的主意,反手就把這‘燙手山芋’一個漂亮的‘回旋鏢’砸回來了!臉上卻瞬間綻開比盛夏向日葵還要燦爛的笑容:“哎呀!人往高處走!恭喜恭喜啊小鵬!去信訪局,那可是脫離苦海,榮登樂土了!比在巡特警風吹日曬強千百倍!這合同嘛,沒有規矩,不成方圓,該簽就得簽!畢竟你的根,你的俸祿,還在咱大隊賬上呢!福利嘛…”他故意拖長了尾音,描繪出一個誘人的圖景,“‘魚和熊掌’,可以兼得!兩邊通吃,豈不快哉?多跑幾步路,磨刀不誤砍柴工!”
    他的語調抑揚頓挫,語重心長。
    “雙份福利”這四個字如同強心針,瞬間讓小鵬臉上的笑容像充了氣般鼓脹起來,燦爛得刺眼:“太感謝您了!主任!您就是我職場路上的明燈!”他將合同再次遞上,這次態度恭敬了許多!
    祝一凡的目光落在紙頁上,笑容驟然凝固:簽名欄處,廖得水的名字龍飛鳳舞,赫然在目,如同一個不可撼動的印記;而教導員的那一欄,卻是一片刺目的空白,如同帝王冕旒上缺失了最耀眼的那顆明珠。
    他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如同黎明時分將凝未凝的露珠,進退維穀。
    這流程亂了套!按規矩是該他簽字在先,然後是林雲簽字,最後是廖得水過目!
    這算什麽?先斬後奏?逼他就範?
    在這凝固的、充滿張力的電光石火間,關青禾手機的攝像頭如同福爾摩斯手中的放大鏡,不動聲色地對準了那份合同,清晰地捕捉下廖得水的簽名。她的聲音陡然變得甜膩如蜜:“主任,簽吧!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簽完,我再給您拍個契約達成的紀念照!”旋即,她巧笑倩兮地轉向小鵬,眼神卻帶著洞悉的銳利:“小鵬,你這合同…確定沒拿反麽?”
    小鵬一臉茫然:“沒…沒反啊!關主任?”
    關青禾優雅起身,露出一個混合了了然與狡黠的微笑,輕輕拋下一句話,卻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巨石:“哦?是嗎?那我友情提示一下,依照我們‘神聖’的層級規程,名不正則言不順。你應該先去6樓,找分管此事的崔主任簽名。她簽好了,再循序漸進,呈遞給廖大。”她故意拖長了調子,目光如探針般刺向小鵬,“我記得…崔主任好像是你…什麽親戚來著?是表姐?還是堂姐?”疑問句帶著不容置疑的肯定。
    小鵬的臉頰“唰”地騰起火燒雲,尷尬地撓頭:“呃…就是…一個很遠很遠的遠親!八竿子打不著的那種!老家祭祖都不一定能在一個山頭!”
    祝一凡心中暗驚:好個關青禾!簡直是行走的“情報中樞”,無孔不入!他也不再客氣,順勢推舟:“舉賢不避親嘛!既然你是崔主任的親戚,又是她分內職責,理應內舉不避親的。你直接去找她,名正言順,多好!何必讓我越俎代庖,壞了規矩?”
    他將“規矩”二字咬得分外清晰。
    小鵬像個被戳破的氣球,瞬間蔫了下去,拿著合同,背影在食堂門口的光暈裏拖得又長又落寞,如同一個孤單的問號。那張憨厚樸實的皮囊之下,究竟包裹著多少不為人知的褶皺?這看似平靜的交警隊,如同一座迷霧籠罩的城堡,每一步都可能踩中機關。
    祝一凡的目光無意識地飄向窗外。老舊警車棚的簷角下,凝結的水珠正一滴、一滴,緩慢而沉重地墜落,在水泥地上砸開深色的圓點,旋即又被午後的熱氣蒸騰。他忽然想起初到交警隊時,鄭錚那句意味深長的慨歎:“交警隊啊,看似公安鏈條上堅實的一環,卻又遺世而獨立。這裏的空氣,混雜著暴風雨來臨前特有的臭氧味道:有人嗅到的是‘清新的變革之風’,有人隻想‘緊閉門窗,拒絕一切不確定的驚濤駭浪’。”
    2、
    遊戲的激烈光影在客廳牆上跳動,手柄按鍵發出密集的脆響。吳定波操作的遊戲角色一個失誤,被對手無情KO在屏幕上。他放下手柄,神情複雜,如同打翻的調色盤:“你是說…幾年前‘意外’被撞死的那個聶風雲?我知道他。那家夥,是塊‘寧折不彎’的硬骨頭!我的前老板:如今在省稅務總局指點江山的那位,還有你們交警隊的二老板藏鍾,可都被他私下‘拜訪’調查過!”他歎了口氣,帶著一絲江湖的疲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總得有點‘規則意識’。畢竟過剛則易折啊!他…就是個活生生的前車之鑒。我們不是蘭博,也不是福爾摩斯。”
    吳定波曾是稅務局炙手可熱的副局長,卻在權力巔峰時急流勇退,轉行成為蘇聲刑辯界扛把子:大帥律師事務所主任。提到當年體製內的生活,他還是有一些懷念的。
    “他的死…真那麽簡單?”祝一凡身體緊繃前傾,緊盯著屏幕上刺眼的“GAME OVER”。
    吳定波做了個幹淨利落的抹脖子動作,嘴角掛著一絲冰冷的諷刺:“哼!查到我前老板那個層麵,都差點被‘套麻袋、砸黑磚’!更高層?那不就天知地知了!發揮你那自由的想象吧!”他放下手柄,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看著祝一凡:“怎麽?你小子想棄筆從戎,轉行當刑警替天行道?步他後塵?”眼底卻掠過一絲真切的憂色,“那兄弟我真得通知球隊哥們兒,提前去南山陵園給你占個風水好的位置了!一凡,忠言逆耳,年紀越大,要學會接受的越多,能改變的越少!像聶風雲那樣,每天提著腦袋走鋼絲,可不是明智的人生投資!”
    “天地良心!我可沒想轉行!”祝一凡連忙擺手,“純粹是‘好奇害死貓’!”
    吳定波一臉“我信你個鬼”的表情:“‘知子莫若父’,知你莫若我!以我對你的了解,無事不登三寶殿,絕不會無緣無故‘翻’出這麽個敏感人物。”他銳利的目光仿佛要穿透祝一凡。
    “去你的!”祝一凡歎了口氣,選擇部分坦白:“實不相瞞,他是關青禾的前男友。我整理檔案時看到了他的卷宗,順嘴跟她提了一句。”
    一聽是整理檔案,吳定波緊繃的神經瞬間鬆弛,笑容重新爬上臉龐:“嗨!原來如此!虛驚一場!那媚眼姐不也結婚了嗎?時光荏苒歲月如梭的,她應該早就輕舟已過萬重山,走出來了吧?”
    “嗯!但願如此吧!”祝一凡點頭,帶著點過來人的滄桑,“前事不忘。都奔三張的人了,誰還不是個有故事的老司機?誰的人生劇本沒點狗血淋頭?”
    這猝不及防的“開車”梗,精準命中吳定波的笑點,他頓時笑噴,前仰後合,指著祝一凡:“‘我去!你大爺的!這才是我認識的祝一凡!有九分歸來仍是少年…的痞氣!哈哈!”
    笑聲在略顯空曠的客廳裏回蕩,暫時驅散了之前話題帶來的沉重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