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捕食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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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初透,七點整,祝一凡推開了辦公室的門。崔媛媛早已端坐如鍾,筆記本屏幕的冷光將她精致的妝容映得像個冰雕人偶。
祝一凡手腕一揚,運動手表亮起:“崔主任,規矩我懂,沒遲到。”
崔媛媛唇角扯出一個沒有溫度的笑弧:“今天不督察。提前來,隻為恭喜你,老鄭榮升政委了!” 祝一凡心髒一跳,臉上卻紋絲不動:“文件下來了?”
“啪嗒。” 她點了下鼠標,仿佛在敲打鍵盤上的冰碴,“行了。昨晚啊,有人‘挑燈夜戰’,差點把天花板瞪穿。” 她下巴朝樓上廖得水的方向努了努,語氣涼得像剛從冰箱裏拿出來。
三天後,“禍不單行”這四個字,被廖得水用慘痛經曆重新注解。
湖跺城北,持刀傷人的警情,被110就近派給了警務站。結果,特警們仿佛集體迷路,硬生生把“傷人”熬成了“殺人”。更要命的是自媒體時代的圍觀正義:一段模糊視頻火上澆油:凶徒揮刀,而一個身著製服的身影,卻在洶湧的人潮後方,上演著“戰略性後退”。#湖跺警察旁觀殺人#的標簽像野火燎原,瞬間吞噬熱搜。最終是派出所到場收拾殘局,帶走凶手時,那家夥甚至勾著警察的肩膀上了車,宛如多年老友。這“警匪情深”的二次剪輯,又勇猛地衝上熱搜前三。
榜上二度梅開,熱度焊死前三!
作為交警大隊長的廖得水肺管子都快氣炸了,將相關責任人吼到大會議室劈頭蓋臉一頓猛尅,隨即勒令中層幹部連夜“複盤”,要求精確到交警工作的“每一幀畫麵的肌膚紋理”。
複盤的視頻頂著“絕密”二字。
畫麵中,那個穿製服的男子麵帶懼色,正努力把自己塞進人群的最後排。行凶者的砍刀第二次揮落時,鏡頭劇烈搖擺,像被嚇暈了過去,隨即陷入長達三分鍾的死寂黑屏。
“這就是我們的快速反應?!這就是改革後脫胎換骨的特巡警?!我去你姥姥的!”爆了粗口的廖得水將平板狠狠摔在會議桌上,蛛網狀的裂紋仿佛爬到了每個人的腳下,“全網都在問‘警察在哪’?!我他媽也想問!你們!人!在!哪!”咆哮的尾音還在會議室裏撞牆,他的手機卻像掐準了時間般震動起來。瞥見來電顯示,這位暴跳如雷的大隊長瞬間矮了半截,弓著腰,小碎步衝出會議室,聲音諂媚得能擰出水,尖聲尖氣地問:“書記…我是廖得水,您指示…”
會議室裏,陶金鑾用手肘捅了捅祝一凡,壓低聲音:“老祝,賭五毛,老廖除了原地爆炸,還能玩出啥新花樣?”
祝一凡揉著太陽穴:“說來聽聽?比如?”
“比如…以退為進?”陶金鑾擠眉弄眼,“原地起跳,高呼:這活兒幹不了,老子要辭職!”
孫樂山哈哈一笑:“老廖其實有機會當分管的副局長,他自己放棄了,就是為了在這裏紮根,怎麽可能辭職!”
旁邊的朱奇勇則翻了個白眼,精準打擊:“老陶!你先顧好你自己吧!特警可是你分管的!這頓板子,你的大屁股絕對跑不掉!”
陶金鑾往椅背上一癱,擺出“死豬不怕開水燙”的造型:“殺剮隨意!本人主打一個‘坦白從寬,抗拒沒錢’,躺平任嘲,態度滿分!”
我去,這就是傳說中的職場“赤萊蕪”?
祝一凡的頭更疼了。他剛在洗手間隔間裏刷開手機,#湖跺警察旁觀殺人#後麵那個深紅色的“爆”字,刺得他眼疼。對外輿情應對,名義上是崔媛媛的活兒,可他這辦公室主任才是頂在最前頭的盾牌,跟那些短視頻作者和平台扯皮?想想就是一場硬仗。
“別用那種‘救命恩人再生父母’的眼神看我。”走廊裏,崔媛媛抱著一摞比她還高的文件,冷笑如同冰錐,“市裏督導組馬上空降,費局長親自坐鎮。至於那些自媒體平台…老規矩,還是你的活兒。反正,”她拖長了調子,眼神瞟向不遠處,“你下麵不是還有個‘人才’關青禾麽?”
祝一凡一愣。
陶金鑾倒是一副“債多不愁虱多不癢”的德行,擠眉弄眼:“祝主任,這‘上麵下麵’的,你們綜合科是怎麽個排兵布陣法兒啊?”
他故意把“上麵下麵”咬得曖昧不清。
崔媛媛一記肘擊懟在他肋下:“老陶,就你長嘴了是吧?有功夫貧,不如想想你的檢討稿!一會兒老廖噴火,別呲你一臉!”
陶金鑾卷著舌頭,在作死的邊緣瘋狂試探:“哎呦,媛媛主任提醒得是!被‘老尿’呲一臉…嘖嘖,那滋味兒可太美不敢想!”
“把舌頭捋直了!是廖還是尿?”
“管他呢!反正都算液體攻擊,我都不要!”
這時,關青禾抱著一摞新鮮出爐、還散發著打印機餘溫的輿情材料,腳步輕快地蹭到祝一凡身邊,壓低的嗓音裏帶著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老鄭真是神了!把交警這塊滾燙的山芋丟出去,楊明天和老廖等於接了個自爆開關,燙不死也得脫層皮。”
祝一凡皺眉:“眼前火是在燒他們,就怕秋後算總賬。出警那幾個跑不了,還得抓幾個‘墊背俠’祭天。”
關青禾嘻嘻一笑,眼神亮得詭異:“老祝,你是真預言帝!”
祝一凡一臉懵:“啥?我這都焦頭爛額了,你咋還誇上了!?”
“忘啦!”關青禾像是揭秘驚天寶藏,“你那份關於警務站問題的調研報告啊!簡直就是‘死亡筆記’,把這局麵預言得死死的,針針見血,刀刀致命!”
祝一凡苦笑自嘲:“得了吧,什麽早鳥?那就是瞎貓撞見死耗子。老鄭估計‘已讀未回’,搞不好報告都還在他郵箱裏吃灰呢。”
他擺擺手,一副“別提那晦氣玩意兒”的表情。
窗外,一顆流星倏忽劃過天行路上空,銀白的軌跡如同命運隨手劃下的潦草批注。
關青禾神秘兮兮地亮出手機屏幕,微信聊天記錄赫然在目:老鄭昨天把你那份警務站改革‘檄文’轉發到市委工作群了!時間比案發整整早了倆小時!她臉上得意的光芒幾乎要溢出來,“瞧瞧!巧不巧?預言家老祝!你火了!這下可是在交警係統裏‘****’了!” 她的聲音雖低,卻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引人注目的興奮,仿佛要立刻把祝一凡架到火上烤。
祝一凡下意識地往後縮了半步,臉上是無辜的茫然,心中那點剛冒頭的小欣喜瞬間被四周投來的、含義複雜的目光澆了個透心涼。
他能感覺到空氣微妙地凝固了一下,旁邊陶金鑾誇張地“嘶”了一聲,朱奇勇推了推眼鏡,鏡片後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掃過他和關青禾。
崔媛媛抱著文件的手臂緊了緊,冷哼一聲,眼神像刀子一樣剮過關青禾那張興奮過度的臉。
叮!
【係統上線並發現排斥反應:關青禾的“報喜”行為非但沒引起共鳴,反而立刻引來了同事警惕、懷疑和不悅的目光,氣氛瞬間冷卻尷尬。】
祝一凡的“無辜攤手”變成了帶著躲避意味的退縮,暗示他並不想在此刻被推上風口浪尖。
3、
眼下,七樓會議室死寂如墓,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
廖得水內心的堤壩已在崩潰邊緣。警務站這個窟窿像塊巨石,沉甸甸壓在心口。眼前這熱火朝天的複盤,不過是一襲華麗麵紗,勉強遮住他內心的兵荒馬亂。他比誰都清楚,指揮係統的致命漏洞才是禍根,而自己作為鏈條上的關鍵一環,隨時可能被推出去祭旗。
該死!該死!該死!他在心裏把所有人:該死的三站、該死的出警的、殺千刀的凶手、看西洋景的派出所,輪番問候了個遍,唯獨忘了那天下午在麻將桌上贏得眉開眼笑時,右眼皮曾瘋狂地跳了一支踢踏舞。
早已過了下班時間,交警大隊卻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喧囂得如同春運火車站。
這種反常的熱鬧,透著末日狂歡般的荒誕。
第二輪緊急會議尚未開場,不知哪個辦公室飄出一陣若有似無的音樂聲,音量不大,但那股子輕快的諷刺勁兒,像一把把鋒利的小刀片,精準地切割著廖得水那根已繃到極限的神經。
示威?
這他媽是給我開追悼會的前奏曲?!
他怒火中燒,一個電話戳給崔媛媛:“崔主任!去看看!是等著吃我們交警的席嗎?哪位神仙這麽高興,放這種音樂?!”
崔媛媛的聲音在電話裏帶著一絲疲憊的無奈:“廖大,您誤會了。不是咱這兒,是隔壁航空路,露天馬戲團正表演呢,音樂是順風飄來的。”
“馬戲團?露天表演?!”廖得水的聲音陡然拔高,“查!看他們報備了沒有?!沒有?!給我狠狠地罰!往死裏罰!”
崔媛媛對著空氣翻了個巨大的白眼,內心彈幕刷屏:報備?人家找文旅和治安!我們交警罰個毛線?難道查猴子和老虎的酒駕?還是給騎獨輪車的大象開違停罰單?
“…好的,廖大。”她嘴上應著,掛了電話,轉身衝著關青禾的方向,“青禾,你去協調一下?”
“沒!空!”關青禾頭都沒抬,懷裏那堆文件搖搖欲墜,語氣幹脆得像塊硬邦邦的石頭。
“你!”
崔媛媛一口悶氣堵在胸口,正要發作。
“哢噠”,那惱人的音樂聲竟自己停了。
關青禾聳聳肩,嘴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含義不明的弧度:“看吧,白忙活。” 那語氣裏的輕快,在崔媛媛聽來格外刺耳。
崔媛媛瞬間被點著了,目光冷得像冰錐:“關青禾!閉上你的嘴!風涼話說早了容易閃著腰!等你哪天坐到我這位置,一句話喊不到底的時候,我看你還能不能這麽氣定神閑。我警告過你,平時我們井水不犯河水,但關鍵時刻,該撐一把的時候就得撐一把!這才叫一個部門的同事!”
或許是崔媛媛此刻的臉色太過難看,又或許那話裏夾帶的幾分道理戳中了什麽,往常伶牙俐齒的關青禾竟罕見地沒有立刻頂回去,隻是撇了撇嘴,低頭假裝整理文件,但那眼神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鬱躁。
關青禾麵對崔媛媛在理且帶著怒火的指責,她罕見地沒有反駁,表現出暫時的收斂。這時,龐彪堆著諂媚的笑湊過來:“媛媛主任您這手腕,嘖嘖,處理問題講究!將來綜合中心***的位置,非您莫屬啊!”
這馬屁拍得精準踩雷。
崔媛媛正窩著一肚子邪火無處發泄,想到自己堂堂駐京辦二把手,風光無限地出去,灰頭土臉地回來,如今在這小小交警隊當個辦公室副主任…“***”這三個字,此刻聽來如同最辛辣的諷刺,狠狠抽在她臉上。她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炸毛,衝著龐彪怒吼:“誰稀罕當這勞什子***!姓白的!該死!你們全家都是***!”
“哎呦!我去!”龐彪嚇得一個激靈,委屈地後退半步,小聲嘀咕,“火氣咋這麽大…跟冒藍火的加特林似的!還有…我姓龐,不姓白!”
崔媛媛煩躁地揮手,如同驅趕蒼蠅:“你愛姓啥姓啥!以後少給我戴這頂高帽!OK?!白癡!” 她踩著尖細的高跟鞋,噔噔噔衝上樓,把廖得水辦公室的門摔得震天動地,整層樓都跟著哆嗦了一下。
原本一臉雷霆之怒的廖得水,一看她那副“老娘要炸了地球”的氣場,瞬間把火苗摁了回去,關切地問:“怎麽了這是?誰敢惹我們媛媛主任不開心?”
崔媛媛正愁沒靶子,看見廖得水還在悠閑地吞雲吐霧,火氣直衝天靈蓋:“都怪你!要不是你把我弄到這個鬼地方?!我能受這一肚子窩囊氣?!掐了!馬上給我掐了!看著你那口黃牙就煩!”
正揪心的廖得水也火了,一麵把煙狠狠摁滅塞回煙盒,一麵反駁:“崔媛媛!你講不講道理?你心情不爽衝我撒什麽邪火?!是我求著你來交警的嗎?!我他媽還不想來呢!我堂堂一個政府辦副主任,跑來當這芝麻綠豆大的副科級頭頭?我找誰說理去?!你來這兒,那是老張點的名!鬼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我牙黃?我抽了快四十年的煙,煙齡比你歲數都大!改不了!有問題嗎?!還有,我對你已經夠克製了!你知不知道現在什麽情況?!市委市局的督導組馬上就到!你頂頭的那一位祝一凡,他他媽的神機妙算,早把警務站的‘病危通知書’寫成報告捅到市委去了,這材料八成都擺張林辦公桌的案頭了。這鍋甩得漂亮,補刀也補得利落!至少,他成了看戲的那一族...我現在是風箱裏的老鼠,兩頭受氣!上下不討好!你理解我的處境嗎?!你能體諒嗎?!”
崔媛媛被吼得一怔,隨即更加委屈爆發:“你一個大男人!跟我斤斤計較這些有意思嗎?!你是交警***!就眼睜睜看著我被人欺負?!這像話嗎?!”
話音未落,廖得水就後悔了。
看著崔媛媛瞬間通紅的眼眶,他長歎一聲,像卸下了千斤重擔,突然張開雙臂給了她一個帶著煙味和疲憊的擁抱。
虛掩的門縫外,正欲敲門的龐彪倒吸一口涼氣,躡手躡腳地溜了。
而在另一道更幽暗的縫隙陰影裏,朱奇勇的華為智能眼鏡邊框上,一道微弱的紅光悄然閃過,如同夜行捕食者的眼睛,無聲地記錄著這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