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暫時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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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麵帶菜綠色的廖得水麵前的煙灰缸裏積著三根掐滅的煙頭,正如這場精心召集的複盤會,餘燼未涼卻已失了耐性。
    陶金鑾的鱷魚皮公文包在會議桌下不安地躁動,金屬搭扣與桌腿相撞,發出困獸般的叩擊聲。他精心打理的大背頭此刻像被台風席卷過的稻田,唯有製服內袋裏那張朋友圈截圖還在無聲叫囂:那條炫耀戰績的動態,此刻儼然成了釘在他職業生涯十字架上的鐵證。
    牟大海說的沒錯,這根本不是啥複盤會,就是個批鬥會!
    最後的複盤報告也是讓麵色鐵青的陶金鑾“獨立”完成,擬讀一篇近乎檢討的發言。
    時間回到七小時前:二牛台球室的霓虹燈在霧霾中暈染成血色。
    陶金鑾第三次看表時,石英表盤映出他眼底跳動的火苗。遲遲沒有等來廖得水,怕鎮北街口的事件重演,於是當機立斷,振臂一呼說:“一群小兔崽子約架,土雞瓦狗爾!兄弟們,跟我去拿人!出問題算我陶某人的!”
    “嗷嗷嗷!”特警們的皮靴聲碾碎地下室滯重的空氣,像群狼撲向月光下的羊群。
    與此同時,廖得水剛在台球室後巷停穩他那鋥亮的座駕。他深吸一口氣,正準備下車發表一番鼓舞士氣、彰顯領導的即興演講,台詞在舌尖上滾得發燙。然而...活見鬼,人呢?台球室門口隻剩一地狼藉和幾個懵逼的圍觀群眾。
    “陶!金!鑾!!!你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兔崽子!”一聲壓抑的怒吼在他胸腔裏炸開。
    他精心準備的“高光時刻”劇本,被陶金鑾撕得粉碎!情急之下,他狼狽地攔下一個正騎著“小電驢”風馳電掣趕往街心支援的輔警:“停車!載我去追前麵那群嗷嗷叫的土匪!”
    於是,在迷蒙的夜色中,堂堂市局黨委委員、交警隊核心領導,以一種極其不符合身份的姿勢,蜷縮在輔警小哥的電動車後座上,顛簸著追趕自己“失控”的下屬,憋了一肚子煽情演講無處發泄,憋屈得胃疼。
    盡管陶金鑾的現場處置堪稱教科書級別,除了沒等領導...他那個“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發圈,更是點燃了廖得水的怒火。
    七個小時後,回到六樓這間亮得刺眼的會議室,廖得水的怒火如同壓抑已久的火山,找到了噴發口。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煙灰缸裏的煙灰都跳了三跳,痛斥陶金鑾無視組織紀律,厲聲問:“陶金鑾!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特能耐?!特別英雄?!我問你,這國家機器是你逞個人英雄主義的舞台嗎?!知不知道,現場最高指揮官是我!是我!!!移交指揮權!這五個字刻你腦門上了嗎?!啊?!”唾沫星子幾乎噴到陶金鑾臉上。
    陶金鑾說事態緊急,廖得水說緊急你個頭!
    “緊急!”廖得水粗暴地打斷,聲音尖利得能劃破耳膜,“我看你是急著去朋友圈搶頭條吧?!”
    陶金鑾無奈複說那下不為例,廖得水卻毫不退讓:“下次?!你還想有下次?!”他像被踩了尾巴的貓,“這次複盤會就是給你這個‘英雄病’刮骨療毒!想起個壞頭?在我這兒壓根兒不存在開這種頭的可能!交警是什麽?是紀律部隊!是精密的國家機器!不是草台班子!要講規矩!要分得清誰是大小王!製度如山,豈是你這種兒戲心態能撼動的!”
    窗外適時滾過一聲悶雷,仿佛蒼天都在為陶金鑾的天真或者愚蠢,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嗤笑。
    一個小時前還在朋友圈裏指點江山、坐等點讚的“陶英雄”,此刻徹底蔫了,如同一顆被霜打過又遭冰雹蹂躪的爛茄子。他那油光可鑒的大背頭徹底塌方,表情委屈得像個被當眾搶了棒棒糖的孩子。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沒加廖得水微信,否則,這場批鬥會的慘烈程度,怕是能載入交警隊史冊。
    後來,崔媛媛無意間打開了廖得水的私信,發現這截圖是寧崗中隊的龐彪轉發給他的。祝一凡是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大白長得人模狗樣的,居然背後還有這手藝,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崔媛媛冷言回應:“你以為呢!”
    待廖得水裹挾著雷霆之怒離開,留下會議室一地狼藉和死寂。
    陶金鑾幾乎是扶著牆,踉蹌著蹭到了祝一凡的辦公室,那張曾經意氣風發的臉此刻皺得像塊抹布。“一凡…老弟…” 他聲音嘶啞,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虛弱,“救命啊…那個…複盤報告…幫老哥…潤色潤色?不不…是…是重寫一篇…深刻點的…檢討…那暴君哎,惹不起...”他的眼神裏充滿了懇求,仿佛在說“哥後半生的仕途就捏在你手裏了”。
    看著這位昔日威風八麵的副大隊長如此落魄,祝一凡心頭一軟:“行吧老陶…不過…” 他眼神微妙地向崔媛媛辦公室的方向瞟了瞟,做了個“你懂的”口型,“這事兒…得低調…”
    他會意之後立馬轉身:“崔大主任,此事萬萬保密,明日定請各位大神吃大餐!哎,我明白了,這人生啊,還是低調方能長久。”陶金鑾感慨萬分,“若非那條朋友圈,我老陶何至於此?”
    崔媛媛笑答:“別演了,你丫的活該!”
    這話一出,知道崔媛媛不會為難自己了,陶金鑾的心頭頓時一鬆。
    祝一凡搞定那份字字泣血(陶金鑾的仕途血)的複盤報告後,並未立刻回家,而是像個電量耗盡的機器人,仰倒在辦公室沙發上,四肢攤開,與平日裏的辦公室禮儀標兵判若兩人。
    關青禾一大早如同春風般卷了進來,看著沙發上“躺屍”的祝一凡,噗嗤一笑:“喲!祝大主任,為老陶那份血淚控訴書熬通宵了?至於嘛!老廖昨兒那通邪火,純粹是權力焦慮症發作,找個由頭炸毛,宣示主權罷了!這報告…嘖嘖,其實糊弄鬼的玩意兒,寫了也白寫!” 她湊近一點,壓低聲音,帶著點幸災樂禍的調侃:“哎,老祝,你說說,是咱交警隊風水犯衝啊?還是那位長毛兄最近踩了太歲了?一周之內連中兩元‘頭彩’,這倒黴催的!延壽寺許願池的王八成精了,都得專門蹲點收他的硬幣吧?”
    祝一凡笑道:“你這巴拉巴拉一通,信息量爆棚。我一一回答你。首先,這報告嘛!聊勝於無,我當還老陶一個人情。再說了,鬼知道廖大是不是就此放過他了?若再來一個深夜的複盤會2.0 版,估計沒幾人能承受得住。還有,這長毛又是誰的綽號?我竟不知?”
    關青禾狡黠地朝他擠擠眼,做了個“噓”的手勢,眼神飄向門口。
    祝一凡瞬間心領神會,剛要手動閉嘴,幾乎同時,崔媛媛踩著高跟鞋噔噔作響地進來了。“怎麽不聊了,要不我再出去會,讓你們再熱火朝天一把?對了,你們準備去延壽寺燒香求什麽啊,求姻緣還是求子?”崔媛媛問道。
    關青禾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冷哼一聲:“崔主任,偷聽牆角可是有損您一貫高貴冷豔的人設!”
    崔媛媛半分不讓,笑盈盈地逼近一步:“哦?是嗎?我怎麽好像還聽見…什麽‘長毛怪’?嘖嘖,這外號…聽著可挺耳熟啊!”說完,目光如探照燈般鎖定祝一凡。
    祝一凡後背瞬間冒出一層冷汗,大腦CPU瘋狂運轉! 他幹咳兩聲,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嘿嘿,是長毛...沒有怪!青禾說我最近的頭發有些長,白發都遮不住了!怪...難看的!”他越描越黑。
    “編,繼續編!老祝!你這欲蓋彌彰的水平,跟老陶朋友圈打碼有得一拚!”崔媛媛毫不留情地戳穿,“嗓門兒那麽大,我站在樓梯口都聽得一清二楚!就差給你們一人配個擴音喇叭對著七樓直播了!有些話…是真不把上麵那位當人啊?被他聽見的話…” 她意味深長地拖長了音,“怕是要請你們吃兜著走牌麻辣燙了!”
    祝一凡額頭見汗,隻能陪著苦笑。等到崔媛媛那股興師問罪的勁兒稍稍過去,他趕緊轉移話題,指了指她桌上那份文件:“媛媛,消消氣…那個…桌上的樂陽中隊報告,您看了嗎?”
    崔媛媛接過一看,說:“什麽?樂陽中隊想申請一部出警車?他們中隊不是已經有兩輛了,這也太異想天開了吧?當警車是共享單車,掃碼即騎呢?”
    祝一凡麵色不變,從容應對:“話不能這麽說。他們的車,公裏數都快跑出銀河係了,發動機上次出警直接罷工躺平,安了個老寒腿的病根兒。加上西南片樓崗中隊撤銷,他們的轄區直接翻倍。就算把樓崗那輛‘退休返聘’的老爺車撥給他們,都是杯水車薪,算是最淺的人道主義關懷了!”
    崔媛媛把報告往桌上一丟,抱起手臂:“祝大主任,交警隊的車都是同一批出廠的難兄難弟,誰家車況能好到飛起?這個口子不能開!開了一個樂陽,信不信明天整個大隊的中隊長都能給你整出一份聲淚俱下的要車報告來?你可是辦公室主任,這道理不懂?”
    祝一凡猶豫一下:“這個不能一棍子打死,要看車況!還有,前怕狼後怕虎的可不行,跟局後勤科甭客氣,該要就得要。其實我們這些交警中隊的車,都已到了可換的臨界點,要不一份報告都給打上去吧!”
    崔媛媛一愣,隨即像看外星人一樣看著祝一凡,片刻後爆發出一陣大笑:“哈哈哈…老祝啊老祝!還是你狠!一份報告打通關?你這是要給後勤科送個‘王炸’啊!高明!” 笑聲漸歇,她眼中閃著精明的光,“不過…萬一後勤科那幫大爺玩田忌賽馬,別的中隊批了,就卡死樂陽這一個…豈不是弄巧成拙,樂陽中隊長單滿滿會找我拚命的!”
    祝一凡露出一個早有準備的微笑,手指在桌麵上輕輕一點:“變通一下嘛!媛媛。報告就寫大隊統籌更新老舊警車若幹輛。批下來多少,優先保障誰…” 他意味深長地拖長了調子,“還不是咱大隊看著辦?羊毛出在羊身上,車到了就是咱統籌的‘羊’!”
    崔媛媛眼睛一亮,臉上的笑容變得真心實意起來:“嘿!這招暗度陳倉…倒是有點意思!行吧,就這麽辦!” 她大事上從不糊塗,更不無謂抬杠,祝一凡給出了可行方案,她自然從善如流。
    辦公室裏的緊張空氣,終於因為這樁“公事”的順利解決而暫時緩和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