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良心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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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日,趕上交警大隊的月度例會,空氣裏彌漫著一種刻板的秩序感,嚴肅得連咳嗽都得提前打報告似的。一臉橫肉的廖得水正在做工作總結。他那身製服熨燙得一絲不苟,蒼蠅站上去都得劈叉,頭發更是梳得油光水滑,恨不得能當鏡子照,幾縷頑強抗拒發膠的長發在空調風下尷尬起舞,泛著一種假發般的生硬光澤。那臉上的笑容像是用遊標卡尺精確定位的工業產品,唇角上揚的角度恒定得令人發指。
    整個人給人的感覺是既凶悍又很假...外強中幹,草包一個!
    “上個月,”廖得水的聲音洪亮得能震碎玻璃,“我們在酒駕專項整治行動中,成效斐然!”他的目光如同精確製導導彈,掃過全場,穩穩鎖定祝一凡,“特別是祝一凡同誌,作為綜合中心的代表,結合第二警務站之後,戰果尤為突出。本月共查處酒駕案件23起,其中醉駕8起,超額完成任務。”他頓了頓,那語氣活像在拍賣會上介紹一件贗品,“到底是市局精英,成績斐然啊!比我們這些專業戶還專業!”
    這話聽上去沒毛病,實際上是在暗裏批評祝一凡來這裏兩年了,始終未融入交警集體和這裏的節奏...祝一凡低頭冷笑,並不回應。
    稀稀落落的掌聲響起,如同幾滴不合時宜的雨點打在鐵皮屋頂上,透著敷衍和尷尬。
    廖得水今天像是鎖定了祝一凡似的,竟然強調了其中的幾起查酒駕的辛勞,祝一凡微微頷首,心裏卻警鈴大作,這廖得水平日看他如同看空氣,這份突如其來的、高八度的讚譽,簡直是平靜湖麵下突然浮起一條咧嘴笑的鱷魚,讓人頓感危機十足。
    掌聲的餘音還在空中飄著,廖得水已經邁著親民且自帶BGM的步伐踱過來,一把拍在祝一凡肩上。那力道不輕不重,手掌幹燥溫暖,表演天賦直逼老戲骨,仿佛一位真心實意關懷下屬的“慈父”。
    “年輕人,有闖勁兒是好事,”他臉上的笑容宛如精心雕刻的威尼斯麵具,焊死了,“不過嘛,這份熱情,不能三分鍾熱度,要保持下去喲!”
    會議剛散,關青禾就像一顆被點燃的炮仗衝進了祝一凡辦公室。“老祝!咱倆讓人當猴兒耍了!”她壓低的聲音裏全是被愚弄的怒火,“係統顯示,咱倆上周熬到淩晨三點,熬得眼珠子跟兔子似的才搞定的那五起酒駕案子,全他媽跑到崔媛媛名下去了!”
    “什麽?”祝一凡眉頭擰成麻花,火速開機登錄係統。好家夥,係統記錄白紙黑字,那幾起案件的處理人欄位,赫然變成了崔媛媛。業績歸屬還是綜合中心,但這手乾坤大挪移,簡直是赤裸裸的業績搶劫。
    他立刻抄起電話撥通法製科。
    “我是祝一凡,警號980033,麻煩核查案件編號JZ20230511至JZ20230515的處理記錄變更流程。”
    鍵盤那邊傳來一陣劈裏啪啦,短暫沉默後:“祝主任,係統記錄完備,確認無誤,處理人已變更為崔媛媛警官。”
    特麽!
    祝一凡的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麵,發出沉悶的“篤篤”聲。那熬紅的雙眼,淩晨三點街頭能把人凍成冰棍的寒風,親手碼得整整齊齊的證據材料…所有付出的心血,就這麽被輕飄飄的一行電子記錄給格式化了?
    “係統…不會是抽風了吧?”他抱著最後一絲僥幸。
    “不會的,祝主任,”對方語氣穩如泰山,“變更流程完整,最後的核準簽名是你們的廖大隊,***的簽字,我們雖然有些詫異,但是也不好說些什麽,廖得水那人本就不好相與,你懂的。”
    放下話筒,祝一凡感覺胸口像是被硬塞進了一塊吸滿水的海綿,又沉又堵。
    廖得水台上那完美的笑容瞬間在他腦海裏扭曲崩壞:那TM根本不是賞識!是提前支付的封口費,是無聲的恐嚇信。
    “祝主任,喝杯茶,去去火。”二站的內勤韓一軍幽靈般出現在他桌旁,遞過一杯冒著熱氣的綠茶,“新到的碧螺春。”
    茶香嫋嫋,卻驅不散心頭的陰霾。祝一凡抬眼看他。
    韓一軍左右瞄了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看透世事的滄桑感:“知道老路為什麽哭著喊著非要調去車管所嗎?”
    祝一凡搖頭。
    他說的路正平,曾經的二站查緝標兵,業績斐然,調走得莫名其妙。
    “去年四季度衝績效的時候,老路帶隊,親手端了個省台都報道的特大走私團夥案,”韓一軍的聲音像蒙了層灰,“結果呢!到了評功論賞分蛋糕的時候,嘿,功勞全掛人家脖子上了。老路這暴脾氣,直接找廖大掰扯去了。你猜怎麽著?第二天就被打發到國道邊上查兩超一違去了,一站仨月,喝風喝到飽,西北風管夠!”
    祝一凡攥著茶杯的手指猛地收緊,滾燙的杯壁燙著手心,卻比不上心頭的拔涼:“所以今天會上…”
    “如當初的老路一般,被捧得越高,摔得越脆。這廖得水誇你的時候,你最好摸摸後腦勺,看刀子是不是已經架上了。”韓一軍渾濁的眼珠裏五味雜陳,是勸告,也是憐憫,“還有,老祝,你是不是…攔過一輛黑色奧迪A8?尾號888那個?”
    祝一凡心裏咯噔一下。
    上周五晚,超市路口,那輛囂張得恨不得橫著走的豪車,那個滿口酒氣、嚷嚷著“我跟廖大是固定牌搭子”的狂徒…他當時公事公辦,依法扣了車。
    “什麽牌搭子?那是廖大那位‘紅顏知己’的親老弟!”韓一軍重重歎口氣,仿佛歎盡了人間不平,“老祝啊,你們機關下來的同誌,說是來支援一線的。但是這些高層,有些水太深,容易淹死;另外,有些石頭太硬,磕牙。尤其碰上某些心眼兒比針鼻兒還小、睚眥必報的主兒…所以,身處一線,有時候,得學會把眼睛眯成一條縫看世界。”
    祝一凡的目光再次釘死在屏幕上,“崔媛媛”三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眼睛疼。廖得水的算計圖窮匕見:台上的表揚是鑲金邊的幌子,台下的竊奪才是冰冷的獠牙。這就是一記響亮的耳光,更是明目張膽的警告:規則?
    他的意誌就是規則!
    媽的!
    夜色濃得像化不開的墨汁,祝一凡獨自守在辦公室,屏幕上流淌著近三個月的案件數據。冰冷的數字像一個個鐵證,串聯起殘酷的真相:凡是他啃下來的硬骨頭案子,要麽被拆得七零八落悄悄消化,要麽被乾坤大挪移轉給他人,最終功勞簿上,“祝一凡”三個字如同海灘上的名字,被浪(廖)花(得水)無情抹平。
    他疲憊地癱在椅背上,目光渙散地盯著慘白的天花板。
    入職交警時黎明那句意味深長的話,此刻像鬧鬼似的在耳邊循環播放:“在這個龐大精密的機器裏,鋒芒太盛,有時候本身就是一種‘工傷’。”
    這…就是維護秩序的代價?
    買一送一附贈小鞋無數?
    第二天清晨,祝一凡提前一小時摸到檔案室。他需要更多“古董級”證據。
    檔案室的老李是他警校同學的父親,見他這麽早摸黑來,有點意外:“小祝?找啥呢?”
    “李叔,我想查查去年四季度的酒駕案件歸檔記錄。”祝一凡順手遞過去一包中華。
    老李接過煙,動作慢,眼神卻賊亮:“路警官…之前也來翻過這本爛賬。”他轉身,沉重的鐵櫃門發出痛苦的**,粗糙的手指撫過泛黃的卷宗冊頁,“電腦裏的玩意兒,有心人改起來跟玩兒似的。可這紙上的舊痕,像是老樹的年輪,反倒藏著最原始的真相…”
    祝一凡指尖停在一頁:路正平帶隊查獲特大走私團夥的原始記錄。出警人、處置經過,白紙黑字,力透紙背!而係統裏,這份赫赫戰功的主人,早已被偷梁換柱成了廖得水。
    “李叔,能多複印幾頁嗎?”
    老李緩緩搖頭,布滿老繭的手指卻在關鍵頁碼處,“極其自然”地用力一折,留下個清晰的三角形印記:“不行啊,有規定!不過我人老了,手抖,翻書容易留點記號。小夥子,背過攝像頭,你用手機拍吧...路滑,小心腳下。這大隊裏,有些人的光鮮,是靠吸食黑暗當養料的,內裏…怕是比下水道還醃臢,我們人微言輕,卻也支持撥亂反正的。”
    祝一凡重重地點點頭,掏出手機,將帶著珍貴折痕、承載著沉甸甸真相的頁麵,哢嚓定格。走出檔案室,口袋裏的手機沉甸甸的,像揣了個即將引爆的定時炸彈。
    這一天,祝一凡“主動”選擇了魅力西方會所附近的執勤點。
    這地方,紙醉金迷,酒駕高發,偏偏又是執法雷達的“盲區”,公認的“真空地帶”,懂的都懂!
    果然,沒過多久,那輛尾號888的黑色奧迪A8就邁著六親不認的步伐駛出會所大門。
    祝一凡果斷上前,手勢淩厲得能切斷空氣。
    車窗降下,熟悉的濃鬱酒氣撲麵而來。駕駛座上那張臉,正是上次那位囂張哥。
    “又是你?!”對方眼中先閃過“臥槽”二字,隨即燃起陰鷙的怒火,“我特麽警告過你,別給自己找不痛快!”
    “執法中,”祝一凡掏出警官證,麵如寒冰:“停車歇火,駕駛證,酒精檢測,現在,NOW。”
    恰在此時,腰間對講機像被掐了脖子似的尖叫起來:“980033!980033!立即!馬上!放下一切!滾回大隊開緊急會議!重複!立刻執行!”命令如山倒,源頭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是誰。祝一凡動作沒有絲毫遲滯,熟練地完成吹氣檢測:98mg/100ml!醉駕實錘!
    “您已涉嫌危險駕駛罪,請立即下車接受調查!”祝一凡話音未落,手機鈴聲又像催命符般炸響:屏幕上跳動著一個名字:廖得&水大。
    那天無意中存號碼的時候打出來的,祝一凡覺得挺有道理的,於是沿用。
    對講機裏的咆哮再次撕裂空氣。他深吸一口氣,接通電話,目光如探照燈般死死釘在司機那張“你奈我何”的得意臉上。
    “小祝啊,”廖得水的聲音裹著蜜糖,底下藏著冰碴子,“聽說你在魅力西方附近?那好像…不是你的責任區吧?”
    “不過,廖大,現場查獲醉駕,酒精含量98,證據確鑿…”
    “先放著!立刻!馬上!回大隊開會!這是命令!立刻執行!”廖得水的語氣斬釘截鐵,不容分說。
    忙音刺耳。
    祝一凡握著手機站在原地,執法記錄儀的紅點像隻冷酷的眼睛無聲閃爍,酒精測試儀的“滴滴”聲在死寂中格外清晰。服從?意味著這個鐵案將再次被無形大手抹去,像從未存在過。甚至可能被“特別關照”,人間蒸發。
    規則?此刻成了私欲最華麗的遮羞布。
    “怎麽樣,980033?”司機歪靠在車門上,嘴角掛著譏誚的弧度,“早說了,你是在跟自己過不去。”
    “是嗎?”祝一凡眼神驟然銳利如淬火的刀鋒,他猛地舉起執法記錄儀,鏡頭死死懟住那張挑釁的臉,聲音洪亮得能穿透三層樓板:“根據《道路交通安全法》第九十一條,您已涉嫌危險駕駛罪。現依法對你采取強製措施!重申:任何形式的幹擾、說情都無法撼動法律的尊嚴和老子執行的公正,信不信由你。”最後半句,有內心咆哮加成。
    半小時後,當祝一凡押著蔫頭耷腦的嫌疑人走進大隊辦公區時,空氣瞬間凝固成了果凍。
    一道道目光射來,混雜著驚愕、臥槽這哥們真敢幹的敬佩,以及深深的“你完了”的憂慮。
    廖得水辦公室的門緊閉著,幽深得像怪獸的嘴。
    祝一凡能清晰地感覺到,一股淬了毒的冰冷視線,正從門下那道細微的縫隙裏鑽出來,死死纏繞著他的脖子,恨不能當場勒斃。
    次日晨會,廖得水麵色平靜無波,甚至掛著一絲堪稱“感動大隊十大人物”的溫和笑容:“昨天,祝一凡同誌在魅力西方會所附近,又成功查獲一起醉駕,表現可圈可點!值得表揚!”他話鋒陡然一轉,如同鈍刀子割肉條,“不過…經法製科同誌火眼金睛複核,執法過程中存在若幹小小的、微不足道的程序瑕疵,已提出糾正意見。為確保案件得到最最公正的處理,現決定:轉交崔媛媛同誌繼續跟進辦理。”
    祝一凡猛地抬頭,目光如兩道高壓電,直射台上。廖得水迎著他的視線,嘴角那絲焊死的笑意紋絲不動,眼神深處卻是一片萬年冰封的寒潭,無聲地碾壓著:小樣兒,蚍蜉撼樹?做夢!
    會議結束,祝一凡發現自己的係統權限被“臨時調整”了,其實是精準閹割,剛好查不了近期案件進度。
    要打印執勤記錄!這打印機“恰到好處”地開始鬧罷工。
    關青禾趁著沒人注意,塞給他一張小紙條:“小心點,你的排班表被再度‘優化’了。”
    紙條展開,接下來一周,他被密集編排在淩晨三點至六點巡邏。那可是城市睡得最死、鬼都嫌寂寞的時段。
    空曠的街道如同功勳的荒漠,一個精心設計的“無功陷阱”。
    關青禾忍不住大笑,老祝,我接你的班,雖然早點,但是都是白班,完全可以接受!哈哈!不過你嘛,好悲催!
    下班前,韓一軍搓著手,滿臉寫著“我也是受害者”蹭到祝一凡桌邊:“祝隊…真對不住…廖大吩咐,你上個月那幾起酒駕案的考核分…得重新梳理梳理…都不能算你的了…”
    祝一凡抬頭看老韓,頭一次發現“梳理”二字充滿了靈性。“老韓,不關你的事。”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濃重的疲憊感。
    回到工位,一張刺眼的亮黃色便簽紙像塊狗皮膏藥貼在顯示器上,打印著幾行冰冷的仿宋體:係統維護中,數據或有遺失風險。
    友情提示:重要信息,請提前備份。崔!
    “備你妹!”祝一凡的拳頭在桌下猛然攥緊,骨節爆響。這根本不是意外,這是一場精心策劃、步步為營的圍剿。他終於看清了幕後那隻翻雲覆雨的手:台上那個滿口原則、光明磊落的廖黨委,皮下藏的,是個精通權術、睚眥必報的權力暴君。
    這異乎尋常的“重點關照”,是權力對不合群的螺絲釘的無情絞殺。
    窗外,暮色沉得像生鐵鑄就的棺蓋。祝一凡佇立窗邊,看著廖得水那輛嶄新的帕薩特,如同檢閱部隊的將軍座駕,緩緩駛離停車場,匯入車流。
    黎明的那句臨別贈言,猝然在他胸腔中爆炸,字字千鈞:“破局之道,往往始於一點螢火蟲屁股般的倔強。隻有鑿開一絲裂縫,光才能照進來,人也才有了立錐之地!”
    箴言與現實猛烈碰撞,迸發出決絕的火星。他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一邊是低頭,融入這片精心編織的灰色,成為機器上一顆沉默的、沾滿機油的合群螺絲釘;另一邊,則是掄起血肉之錘,砸向那看似銅牆鐵壁的壁壘,賭上整個前程,甚至這身警服。
    他掏出手機,屏幕上,那份帶著折痕的檔案照片,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指尖懸停在發送鍵上微微顫抖,下方,是早已輸入好的、代表著希望的地址:紀檢監察部門的公開郵箱。
    夜色徹底吞噬了辦公室,將他浸沒在無邊孤寂的冰海裏。
    冰冷的屏幕藍光,映著他棱角分明的側臉,猶如黑暗深淵中最後一簇倔強燃燒的鬼火。祝一凡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這渾濁的空氣連同所有的猶豫、恐懼一同吸入肺腑,然後一一碾碎!指尖帶著一股決絕的狠勁兒,重重落下,點擊了“發送”。
    機身在他掌心傳來一下微弱卻清晰的震動。幽藍的熒光在他眼中跳躍。
    他凝視著那顯示“發送成功”的提示框,一字一句,清晰而低沉地自語,既是對過去的告別,亦是對未來的戰書:“是的,數據可以丟,”他輕聲告訴自己,嘴角勾起一絲近乎冷酷的弧度,“但良心,老子得留著下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