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複盤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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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如傾覆的墨池,緩慢地、不容抗拒地洇透了湖跺城。空氣裏浮動著白日喧囂褪盡後的微塵與寂寥。祝一凡灌下的幾口薄酒,尚未抵達酩酊的彼岸,卻已恰到好處地攪渾了心湖,將那沉積的疲乏與無處安放的躁動,釀成了一鍋溫熱的、微醺的漿糊。
他以一種近乎豪邁的姿態,揮手送走了代駕和狐朋狗友夜遊的邀約。
一個交警,此刻竟荒謬地品嚐著無人監督的“醉駕”步行的滋味。他獨自走向老城區的街巷迷宮,像個丟掉了地圖的探險家,此刻渴望著被巷弄深處未知的氣息所吞沒。
打從有了那四個輪子的鐵盒子,日子就被硬生生剁成了涇渭分明的兩半:工作區域和生活堡壘,這一路,太拘謹了,每天都嚴絲合縫對接著,毫無懸念,毫無驚喜,堪稱現代版的“坐井觀天”。井壁就是日常的半徑,窒息感如同水壓般悄然滋長。今日,他偏要攀上井沿,哪怕隻是短暫地透一口氣。
於是,他跑了起來。衣袂在微涼的晚風中獵獵作響,步伐矯健地追逐著流逝的光陰,仿佛在與時間的吝嗇鬼角力,懼怕它隨時回收饋贈。太憋屈了,自從這廖得水來了之後,整個生命就像是沉了水的海綿似的,越來越擰巴,壓力越來越大。奔跑,出汗,醒酒,他想找回那個曾經意氣風發、雷厲風行的自己。
轉眼間,湖跺南城的簇新樓宇就被他甩在了身後,成了模糊的背景板。這一跑,竟像是按下了時光機的倒帶鍵,嗖一下把他拋回了自己那尚不知“井”為何物,從不言愁的青蔥歲月。
老城區的路燈次第點亮,光線溫柔得像隔夜的紅茶,氤氳著暖意,與新區霓虹的淩厲鋒芒截然不同。
腳步漸緩,某處櫥窗裏,一抹紫羅蘭色的裙袂猝不及防地闖入眼簾。
那熟悉的剪裁,那蠱惑人心的色調,竟與記憶中關青禾展示過的圖片,驚人地重合了七八分。
祝一凡瞬間釘在原地,如同中了無形的咒語。
櫥窗玻璃像一塊朦朧的畫布,將他模糊的身影與那抹夢幻的紫重疊在一起,構成一幅虛幻的雙重曝光影像。門鈴輕響,老板娘笑意盈盈地迎出,嗓音甜膩:“先生好眼光!這可是我們家十周年限量紀念款!”
“幾周年?”他下意識重複,聲音飄忽,仿佛來自遙遠的彼岸。
“十周年!絕對的珍藏版,空前絕後!”老板娘眼中閃爍著精明的光。
“十周年啊…人生能有幾個十年...”他低聲喃喃,後麵的話像隔了層毛玻璃,半個字也沒灌進耳朵。方才跑得太猛,此刻太陽穴正敲著架子鼓。他粗暴地截斷老板娘滔滔不絕的推銷交響樂,刷卡,提袋,轉身一頭紮進夜色,動作流暢得帶點…落荒而逃的意味。
出租車載著他,在城市這條流光溢彩的河床裏漂流。霓虹的光影在車窗上拉出迷離的彩線。他凝視著飛逝的光怪陸離,心底竟悄然滋生出一個荒謬而執拗的念頭:下一個街角,下一個路口,會不會猝不及防地撞見那個熟悉的身影?然後,他假裝是命運的巧合,將手中這袋承載著莫名悸動的紫裙子,不由分說地塞進她懷裏?或許…還能瞧見她眼底瞬間炸開的、比路燈更亮的星河?
命運這位老頑童,偶爾似乎真的偏愛那些莽撞的許願者。
當出租車在“禦景城”門口停穩,關青禾正巧抱著快遞包裹從超市的燈光裏走出來。她的視線如雷達般精準鎖定,捕捉到了那個踉蹌的身影:像一竿夜色裏被風拂斜的青竹,搖晃著,帶著幾分醉態的笨拙,卻又奇異地透出一種…脆弱的、引人入勝的可愛。
“喲,青禾,這不巧了麽?”祝一凡擠出一個天遂人願的笑容,打破了沉默,語氣裏摻雜著被現場抓獲的局促,宛如偷糖未遂的孩子。
關青禾的目光銳利如刀,瞬間精準地刺向他手中印著品牌lo的提袋:“嘖,老祝,”她尾音揚起,帶著一絲玩味的探究,“品位突飛猛進啊?什麽時候對這種潮牌開竅了?”(潛台詞:鋼鐵直男審美突變?有蹊蹺。)
“青禾,給你的!”他腦子一熱,猛地將袋子遞過去,動作幅度之大,差點把袋子當流星錘甩到她小巧的鼻尖上。
她並未伸手,隻是眉梢挑得更高,如同一位威嚴的法官審視著可疑證物:“老祝,‘無功不受祿’,給個站得住腳的理由!”(潛台詞:無事獻殷勤?)她頓了頓,眼神狡黠,“今天周末,莫不是想抓我代班?門兒都沒有!”
祝一凡下意識地撓頭,像個被難題困在講台上的學生:“就…就…謝謝你陶氏批鬥會那天…送我回來?”聲音帶著不確定的試探。
“行!這借口…夠硬核!”關青禾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笑聲清亮幹脆,像劃破夜空的星子。她手腕一轉,閃電般將那袋子奪了過去,“所以,這回不嫌我‘低空飛行’,驚擾你與周公下棋了?”
“青禾…”他望著她,路燈的光暈在她側臉勾勒出一圈柔和的、毛茸茸的金邊。喉結無聲地滾動了一下,仿佛吞咽下了某種過於滾燙的情緒,“不得不承認…你握方向盤的時候…”他斟酌著詞句,試圖捕捉那難以言喻的感覺,“像是…徹底解放了某種束縛。油門踩下去那一刻…心,會猝不及防地漏跳一拍,然後又像要狂跳著補回來…領略到一種…該死的、讓人眩暈的刺激感。”
她甩來一記淩厲的眼刀,唇角卻勾起挑釁的弧度:“哦?話裏有話啊!老祝?合著平常的我,是擺在床頭自帶安神熏香的那種?”(潛台詞:你覺得我平常沉悶無聊?)
安神?祝一凡幾乎是本能地點了下頭。你就是我在交警的定海神針,安神的效果自然是最好的,這比喻莫名貼切,甚至…深得他心。隨即又猛地搖頭,像是要甩掉這過於直白的認同。
晚風似乎也感應到了這一刻凝滯的空氣,悄然屏息。
祝一凡的喉結再次劇烈地滑動了一次。那句在舌尖瘋狂蹦跳、幾乎要衝破唇齒的“你一直都能讓人心跳加速”,終究是被他用盡力氣咽了回去,沉甸甸地墜入胃裏,化作一片灼熱。
“這擺子打的,”關青禾看著他臉上漫開的可疑紅暈,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關切,“到底灌了多少?上車,我送你。”
“別!”他像被針紮了一下,瞬間彈開一步,腳下虛浮地打著晃,一邊笨拙地小步倒退一邊頭也不回地嚷嚷:“算…算了!你那車技…堪比現實版的《速度與激情》,我怕我這小心髒…扛不住!與其上天入地,我寧願自己‘爬’回去!腳踏實地,才安全!”
“德行!”她對著他倉惶的背影用力一跺腳,驚飛了路旁梧桐枝頭的幾隻棲鳥。直到那道笨拙的身影徹底歪斜著消失在街角的暗影裏,周遭的空氣才重新流動起來。她低下頭,指尖帶著一種近乎鄭重的溫柔,輕輕展開了手中的紙袋。月光如水,流淌在紫羅蘭色的綢緞上,漾開一片溫潤而神秘的光澤。“老祝的眼光…”她低聲自語,一絲難以覺察的、帶著暖意的弧度悄悄爬上嘴角,“嘖,這次…總算沒跑偏到外太空去,”語氣裏有嫌棄,更有一種微妙的縱容,“比上次他信誓旦旦推薦的那件死亡芭比粉…強了八百個星係。”
她小心翼翼地將滑膩的綢料疊好,動作細致而珍重,仿佛對待某種易碎的寶物,輕輕放置在副駕駛座的中央。隨即,她利落地轉身,拉開車門,褪下那層溫婉的表象。黑色機車服的拉鏈發出冷硬的“嘶啦”聲,將她重新包裹進堅韌的鎧甲之中。
X3引擎的低吼猛然撕裂了小區的寂靜,如同一聲壓抑已久的戰前宣言。今夜的目標,依舊是那位盤踞在交警大隊頂樓檔案室深處,關子沐一家車禍塵封的真相。紫羅蘭的柔光與機車的暗影,在她身上交織成一道矛盾的、卻無比堅定向前的軌跡。
第五十八章月光如液態的銀子,漫溢流淌,將女警宿舍生硬的鐵質門牌鍍上一層流動的柔光,冷冽的金屬竟也顯出了幾分不合時宜的溫存。恰在此時,崔媛媛從樓口轉出,意外地“截獲”了一隻醉態可掬、腳步虛浮的“迷途羔羊”:祝一凡。
他的領帶歪斜鬆垮,像激戰後疲軟垂落的旌旗,幾縷額發狼狽地貼在汗濕的額角。那平日裏操控方向盤穩健有力、犀利寫稿一絲不苟的修長手指,此刻正徒勞地在冰冷的門禁按鍵上摸索、徘徊,仿佛那小小的數字鍵盤是比梵文《般若心經》更為艱深的玄奧迷宮,而醉意則是把失效的****,或能打開潘多拉魔盒,卻解不開這咫尺之遙的歸家之門。
“喲嗬!”
崔媛媛雙臂環抱,斜倚門框,嘴角挑起一個帶著三分戲謔、七分興師問罪弧度的笑,“老祝同誌,單身久旱逢甘霖,寂寞難耐到…準備夜闖女警宿舍上演《午夜凶鈴》,還是想客串《本能》男主角?”
“你是...”祝一凡勉強聚焦目光,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苦笑:“媛啊,瞎…瞎講八講的…我隻是…找不到回家的入口了。”他打了個酒嗝,試圖為自己正名,“這門禁係統,設計理念比佛經還深奧莫測,參悟不透啊…媽的,有這功夫瞎猜,我不如去背交規。”
辯解混著濃重的酒氣撲麵而來。
崔媛媛鼻腔裏哼了一聲,無奈地搖頭,習慣性地隔著門禁捶了他肩膀一拳。力道恰到好處地介於“關切”與“警告”之間。
“德行!閉嘴吧你。算你今天運氣好,碰上本大小姐心情尚可,日行一善,送你回‘巢’。”
將晃啊晃沒完的祝一凡拉進一旁狹窄的電梯轎廂裏,鍍鉻鋼板冰冷地映出兩人略顯扭曲、交疊的身影,如同一幅被廉價紅酒潑灑暈染的抽象畫。祝一凡還在酒精的餘波裏絮叨,試圖證明自己的可靠性:“媛啊,放…心…我酒品…一級棒!絕對…不會…嗯…走錯樓層…”
“得了吧你!閉嘴,老實點!”崔媛媛沒好氣地低喝,果斷架起他一條沉重的胳膊,幾乎是半拖半拽地將這灘酒精聚合物給挪出了電梯。
推開三樓宿舍的門,一股濃烈的、混合著未散盡酒精與男性氣息的味道撲麵而來。
“這味兒可以,像是個百年魔窟!”崔媛媛眉心瞬間擰成個結:“嘖!你就不怕督察半夜查寢?疫情還未淡去,就醉成這德行,誡勉談話都是輕的了!”話雖嚴厲,動作卻像被按了某種“賢惠模式”開關,鬼使神差地開始彎腰,利落地收拾起散落在地的衣物、踢倒的空酒瓶,甚至細心地把他踢飛的拖鞋擺回床邊。收拾停當,她拍拍手:“行了,你早點歇著,我撤了。”
話音未落,隻見祝一凡“噌”地從床上彈起,也跟著來了句:“你早點休息,我也撤了!”
說著,搖搖晃晃,目標明確地踉蹌著就往門外衝。
“哎喲!我去!你撤個啥?”崔媛媛簡直氣笑了,“老祝!你靈魂出竅了?這是你宿舍!學我就算了,咋跑得比我還快?”
“呃…姐姐,我要回家。”他口齒不清地唱著張楚,邏輯徹底宕機。
“回個…”崔媛媛的“頭”字還沒出口,驚變陡生。
祝一凡腳下一軟,整個人如同失控的沙袋,直挺挺向前撲倒,目標直指堅硬的水泥地。
“靠!”崔媛媛驚呼,條件反射般箭步上前,伸臂去撈。
電光石火間,她低估了自由落體加速度與成年男性體重的完美結合。隻聽“噗通”一聲悶響,兩人雙雙失去平衡,重重跌進旁邊狹窄的單人床鋪。
男人的鼻息滾燙灼人,毫無章法地噴吐在她的頸窩鎖骨,白襯衫的褶皺間擠滿了曖昧不明的低語。
“老祝!你丫故意的是吧?占便宜沒夠?!”崔媛媛又驚又怒,奮力掙紮,卻被他沉重的軀體壓得動彈不得。偏偏這時,醉眼朦朧的祝一凡,竟透過朦朧的視線,將她錯認成了心底那抹揮之不去的月光。他嘴唇翕動,帶著無盡眷戀與委屈的低喃,如同滾燙的烙鐵,猝不及防地燙在她耳膜上:“青…青禾…”
那兩個字,輕飄飄的,卻像兩顆冰冷的***,瞬間擊穿了崔媛媛強裝的鎧甲,直抵心髒最柔軟也最疼痛的地方。
一股混雜著巨大羞辱、不被認可的失落和無名妒火的邪氣直衝天靈蓋。她渾身猛地一顫,不知哪來的爆發力,膝蓋狠狠向上一頂,“滾開!”
“砰!”一聲悶響,祝一凡被這記“佛山無影腳”結結實實踹得滾落床下,“咚”地撞在桌腿上。崔媛媛則像裝了彈簧般瞬間從床上彈起,胸口劇烈起伏,眼神燃著熊熊怒火,幾乎要把眼前這坨醉醺醺的物體燒穿:“祝!一!凡!你丫的給我睜大狗眼看清楚!老娘是誰?!”
地上的人影痛苦地蜷縮著,捂著肚子**。那一腳帶來的物理劇痛,如同強效醒酒針,瞬間刺破了厚重的酒精迷霧。祝一凡渾濁迷離的雙眼驟然聚焦,看清了眼前怒氣值爆表、臉色鐵青的崔媛媛,冷汗“唰”地一下布滿額頭。
“媛…媛媛!對…對不起!我…我該死!喝…喝斷片了!認錯人了!我…給你鞠個躬吧!”他語無倫次,掙紮著想爬起來道歉,狼狽得像隻被暴雨淋透的落水狗。
崔媛媛胸膛劇烈起伏,瞪著他,眼中的怒火如同被冷水澆熄的炭火,滋滋作響後,隻剩下灰燼般的疲憊和濃得化不開的自嘲。她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還難看:“這下看清楚了?我是盤絲洞裏修煉千年的妖精白晶晶,可不是你供在心尖兒上那捧皎潔無瑕的白!月!光!”見他認錯態度惶恐且誠懇,她緊繃的麵色終於像凍僵的湖麵遇上春風,勉強裂開一絲縫隙,語氣也摻了點無奈:“行了,沒事就趕緊起來吧。你好好歇著,我真得走了。這場景要是被哪個長舌的瞅見,明天食堂的八卦頭條非咱倆莫屬…更別提廖得水那個攪屎棍,肯定能借題發揮出一百零八集連續劇!”
“好!好!好的!”祝一凡眼中的迷霧終於徹底散盡,羞愧與後怕交織著爬滿臉龐。他剛想再說點什麽,卻隻見崔媛媛已然利落地轉身,背影決絕地消失在宿舍門口,隻留下一室狼藉和濃得嗆人的尷尬空氣。
樓道裏,腳步聲漸行漸遠。
忽然,那腳步聲在樓梯口頓住了。
月光,像一個頑皮又體貼的窺探者,悄悄從半掩的窗簾縫隙溜進來,斑駁地灑在崔媛媛稍顯單薄的肩頭,為她鍍上了一層銀白的、近乎透明的哀愁。她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猛地轉身,重新推開了那扇並未關嚴的門。
“清醒了沒?”她倚著門框,聲音比剛才柔和了許多,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眼神銳利地釘在祝一凡臉上,“老祝,要不…我們談談?”
月光勾勒著她側臉的輪廓,那倔強裏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脆弱。
“談談,這個點?”祝一凡怔忡片刻,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最終點了點頭。
空氣仿佛凝固了,宿舍裏隻剩下兩人略顯壓抑的呼吸聲和窗外細微的風聲。
她走到床邊坐下,無意識地抬手整理頭發,這個動作不經意間扯動了半遮半掩的舊窗簾,更多的月光傾瀉而入,恰好照亮了她鎖骨下方,那裏,赫然有一個蝴蝶形狀的淺色舊痕。祝一凡的目光被牢牢吸住,隨即,他眼尖地瞥見她耳後發絲掩蓋下的一道細小凸起。那是幾個月前,跨年夜追捕衝卡亡命徒時,她替他擋下飛濺擋風玻璃碎片的勳章。
那道傷痕,像一把無聲的鑰匙,瞬間打開了被酒精和混亂掩埋的記憶閘門。酸澀的情緒洶湧而至,淹沒了剛才的狼狽。
“人的感情是最荒謬的悖論,”祝一凡苦澀地想,“或許就是我們站在不同的立場,卻都成了對方心牢中最清晰的鏡像囚徒。”他知道,這場深夜長談一旦開啟,要麽是解開彼此心結的鑰匙,要麽就是將現狀攪得更渾的泥潭。但他心底有個微弱卻堅定的聲音:無論結局如何,這都是一次無法回避、必須麵對的向前一步。
“老祝,”崔媛媛率先打破沉默,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我知道,關青禾在你心裏的位置…不可撼動。”她直視著他,目光坦蕩,“但剛才…那場鬧劇,讓我看清了一點。我們之間…好像也有些東西,剪不斷,理還亂。我不是想取代誰,成為誰,那太蠢也太不現實。”她頓了頓,似乎在舌尖仔細斟酌著每個字的分量,“我隻是覺得…我們都該對自己誠實一點,對吧?你對我…難道就真的,從來沒有過哪怕一絲絲…心動的瞬間?”
祝一凡的心髒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沉重得幾乎能將月光壓彎。他無法否認。崔媛媛的潑辣果敢、她的英姿颯爽、她偶爾流露的直率關切,甚至她此刻月光下帶著傷痕的倔強臉龐,都曾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過漣漪。隻是,那些漣漪被他刻意地、迅速地用“廖得水的女人”、“同事”、“戰友”這些堅硬的頭銜壓了下去。“媛媛…”他終於開口,聲音幹澀微顫,像生鏽的鋸子在拉扯,“我…承認,有過。你這種豔光四射的女子,誰能不心動,隻是…”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青禾…她是我心裏一塊…不能碰也不敢忘的淨土。”他抬起頭,迎上她明亮如星子、卻又深不見底的眼眸,清晰地在那雙眼睛裏看到了自己惶恐的倒影,“你更像…生活本身投射來的一束強光…熱烈、真實,有時甚至…有點燙人,我有點怕。”
他試圖描繪那複雜的感覺。
“夠了。”崔媛媛輕聲打斷,嘴角浮起一絲了然又略帶苦澀的弧度,“你我都清楚得很…”她微微傾身,壓低的聲音裏帶著體製內特有的清醒與克製,“在交警這圈子裏,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情愫,往往比厚厚的《紀律條例》更讓人如履薄冰,一步踏錯,萬劫不複。”她坐直身體,目光澄澈地看著他,“今晚的事,翻篇兒了。就當…是個喝高了導致的、尷尬的舞台事故。但老祝,以後…能不能試著對我,也對自己,更坦誠一點?”
窗外,不知何時起風了,玉蘭樹巨大的花瓣簌簌墜落,潔白而沉重,無聲地覆蓋了地麵上所有未能出口的猶豫、試探和歎息。
祝一凡心頭一熱,一股混雜著感激、釋然和更深重愧疚的暖流瞬間湧上。他用力地點了點頭。崔媛媛的話沒有絲毫虛偽或客套,這份直麵內心的勇氣與豁達,像一道光,照亮了他長久以來刻意忽視的情感角落。
這份被給予的“坦誠”機會,對他來說,珍貴無比。
兩人相視,竟不約而同地扯出一個如釋重負、又略帶尷尬的笑容。無需多言,起身,各自整理好有些褶皺的衣衫,尤其是崔媛媛,仔細撫平了白襯衫上的痕跡,走向不同的方向:一個出門離開,一個走向宿舍深處。從這一刻起,某種刻意築起的無形壁壘悄然崩塌。他們不再需要費力地回避彼此交匯的目光,或是刻意用插科打諢掩飾某些瞬間的異樣。
或許,成年人的情感之路,本就布滿了試錯與自我修正的荊棘。而真正的“愛”,其珍貴之處,或許就在於這不斷的迷途與清醒中,逐漸淬煉出屬於自己的那份清醒認知和堅定選擇。
關青禾…她依舊是盤旋在祝一凡心頭的那片月光,遙遠、清冷、不可觸碰,成為一個永恒的、溫柔的參照坐標…
2、
翌日,清晨。
陶金鑾那份沉甸甸、字字泣血的檢討書,終於蓋上了鮮紅的公章。
打印機“嘶嘶”吞吐著紙張,新鮮的油墨味彌漫在辦公室裏,詭異的是,這冰冷的工業氣息中,竟隱隱纏繞著一絲不知從何處飄來的、屬於延壽寺的嫋嫋檀香。
同一時間,交警大隊頂樓天台。
關青禾憑欄而立,勁風吹拂著她的衣擺。腳下的城市如同巨大的棋盤,車水馬龍,川流不息。她麵前的鋼化玻璃幕牆,映照出她清冷的身影,而更深處,似乎還疊加著另一個颯爽輪廓的虛像。在她宿舍某個抽屜的最深處,那件未曾有機會示人的紫羅蘭色衣裙,正靜靜躺在黑暗中,如同一個被封存的、未能引爆的秘密,在寂靜裏無聲地發酵著所有未拆封的期待與悸動。
一句從未出口的話,在她心底反複盤旋、摩挲:“成年人之間的感情博弈,最高明的伎倆,不過是將那點說不出口的真心話,小心翼翼地疊好,藏進每一次看似公事公辦的交集與寒暄之後。如同藏在述職報告括號裏的、一個欲言又止的注腳,簡簡單單,一目了然。”
天行路交警大隊的風,總是帶著點山雨欲來的氣勢。在這時,三隻放在不同桌麵上的手機,幾乎是同時“嗡”地一震。
屏幕亮起,冰冷的天氣預報圖標閃爍:今夜,雷陣雨,局部暴雨。
窗外,車庫裏那一排排藍白塗裝的警車,早已無聲地整裝待發,忠實地計算著下一場城市風暴降臨的精確倒計時。
廖得水來了之後,交警的複盤,是一陣陣的,可生活的複盤會,卻永動向前,難以散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