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玫瑰濾鏡

字數:5122   加入書籤

A+A-


    崔媛媛輕輕帶上祝一凡宿舍的門,金屬鎖舌“哢噠”一聲脆響,像是給這場荒唐的午夜劇幕落了幕。她背靠著冰冷的門板,在幽暗的樓梯口長長地、長長地籲出一口氣。那濁氣仿佛有形,裹挾著方才的狼狽、無處安放的心悸、以及一絲古怪的釋然,融進了濃稠的夜色裏。
    這口氣呼出,某種無形的桎梏似乎也隨之碎裂。
    這段跌跌撞撞的交警生涯,因那個醉醺醺的身影,竟被潑灑上了一層近乎夢幻的、帶著迷醉氣息的玫瑰色濾鏡。一抹笑意,未經雕琢,悄然爬上她的唇角。與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少了算計的鋒芒,褪去了偽裝的硬殼,流露出一種近乎疲憊的澄澈。眼前的世界仿佛被驟然擦拭幹淨,混沌散去,連窗外冷漠的月光都變得清晰可觸,未來那遙不可及的輪廓,竟也變得…觸手可及?
    她沒有立刻返回女警宿舍的方向,目光卻像被無形的絲線牽引,下意識地投向樓下大門。
    就在此時,一道強光,冰冷、突兀,如同手術台上無影燈的利刃,猛地撕裂了庭院的黑暗。
    一輛黑色的轎車如同幽靈般滑入,悄無聲息地停在了陰影最濃的角落。崔媛媛瞳孔驟縮,屏住呼吸,目光如同探照燈般聚焦於駕駛座。
    車門無聲推開,下來的身影,纖細、熟悉,卻在夜色中扭曲出一種令人脊背發涼的陌生感。
    關青禾!
    但絕非她認知中那個清冷如月、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關青禾。一塊深色三角巾嚴實地蒙住了她大半張臉,隻在陰影下露出一雙眼睛:那雙曾被某人譽為澄澈如秋水的眼眸,此刻卻在車燈殘留的微光裏,反射出兩點幽冷的、非人的寒光,如同潛伏在沼澤深處的鱷瞳,不帶一絲溫度,隻有純粹的審視與…冰冷的算計。崔媛媛的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鐵手狠狠攥住,血液瞬間衝向四肢百骸,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她?這副打扮?這個時間?”一個帶著冰碴的念頭瞬間刺穿她的神經:“原來…那張清高的臉也是麵具?底下藏著見不得光的獠牙?”
    一股混雜著被欺騙的憤怒和驟然升騰的保護欲的寒意瞬間席卷全身。她牙關緊咬,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從齒縫間無聲地碾出一句毒誓:“不管你是人是鬼,膽敢動老祝一根頭發…我崔媛媛會讓你後悔從地獄爬回來!” 那無聲的誓詞,如同淬火的鋼針,狠狠紮在她翻騰的心海。
    念頭電轉,身體已本能地做出反應。她如同一隻察覺到致命威脅的獵豹,脊背弓起,倏地縮進樓梯轉角更深邃的陰影裏,將自己徹底融入黑暗的褶皺,隻留下一雙銳利如鷹的眼睛,死死鎖定那道鬼魅般的影子。
    幾乎是同時,電梯運行的低沉嗡鳴在死寂中響起。猩紅的數字在麵板上跳躍:11,不是祝一凡所在的3樓。崔媛媛緊繃的神經弦剛欲稍鬆,下一秒卻又猛地繃緊到極致!11樓!大隊資料儲存的心髒:遍布精密服務器的機房與鎖著曆年核心檔案的鋼鐵禁地。
    午夜子時,蒙麵的關青禾,如同鬼魅般潛入那裏…她到底在找什麽?
    或者,意圖銷毀什麽?!一股更深的寒意順著脊椎蛇行而上。她迅速點亮手機屏幕,刺眼的光映著她冷峻緊繃的側臉。手指帶著決絕的力度劃過聯係人名單,精準地戳向駕駛班值班室的號碼。
    “嘟…嘟…”
    “喂?哎喲我的媛媛主任!”牟大海油膩的聲音帶著睡意傳來,在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這深更半夜的,想我想得睡不著了?”
    崔媛媛壓低聲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裏鑿出來的:“少廢話!我問你,行車GPS的實時軌跡記錄數據存放點,是不是在11樓檔案室?”
    電話那頭明顯愣了一下,睡意去了大半:“是…是在那兒。不過主任,這都月初頭兩天了,按規矩,上個月的臨時緩存記錄早自動清空歸檔了,硬盤裏現在是空的…”
    “確定已經清空了?”崔媛媛追問,目光如同焊死在了電梯門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那冰冷的金屬板。
    “千真萬確!我這賊吧,頂多偷摸顆心啥的,GPS數據?那玩意兒忒沉,偷不動啊!”牟大海試圖用慣常的貧嘴緩和氣氛。
    “閉嘴!滾去睡你的覺!”崔媛媛毫不猶豫地掐斷通話,指尖冰涼。清空了?那關青禾的目標就不是行車記錄…她的心非但沒有放下,反而懸得更高,像被吊在裂開的冰麵上。檔案室深處,那堆積如山的紙卷鐵櫃裏,還藏著多少足以讓人粉身碎骨的秘密?
    電梯門在11樓無聲地滑開,又緩緩合攏,將那抹蒙麵的身影吞噬。崔媛媛強迫自己收回目光,一種更強烈的直覺讓她決定暫時蟄伏。她轉身,悄無聲息地退回自己宿舍門前,冰冷的鑰匙對準鎖孔…
    “嘎吱!”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像鏽蝕金屬強行摩擦的澀響,突兀地從她頭頂斜上方傳來!那聲音…絕非電梯運行,沉重、緩慢,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滯澀感。是沉重的鐵櫃抽屜被強行拉開的聲音。
    崔媛媛的動作瞬間僵死,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從腳底直衝天靈蓋!她的宿舍就在十樓盡頭,而聲音來源…她猛地、帶著一種要將頸椎折斷的力道抬頭...
    昏黃、吝嗇的樓道聲控燈勉強照亮頭頂上方一小片區域。通向十一樓的樓梯拐角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陰影裏,一個身影無聲地矗立著.
    正是關青禾!
    她臉上的三角巾依舊蒙得嚴嚴實實,隻露出的那雙眼睛,此刻正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冰冷、銳利,沒有絲毫意外,像是早已洞悉她的窺伺與尾隨!更像是在欣賞獵物誤入陷阱時的驚惶。她的身體微微前傾,保持著一種隨時可以撲擊的姿態,右手…赫然握著一把細長的、泛著暗啞金屬冷光的檔案室專用強力裁紙刀!那鋒利得能輕易割開皮肉的刀尖,精準地、穩定地向下懸垂著,正對著崔媛媛毫無防備的頭頂天靈蓋!
    而她剛才聽到的“嘎吱”聲,分明就是這凶器從特製的金屬刀鞘中緩緩抽離時發出的、宣告死亡的猙獰低吟。
    空氣瞬間凝固成堅冰!時間仿佛被巨大的力量拉長、扭曲。
    兩個女人,在狹窄、光影交錯的樓梯間無聲對峙。
    上方手握凶器的關青禾,如同收割生命的暗夜死神,蒙麵下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針,冰冷地、帶著一絲玩味的探究,刺向崔媛媛。
    下方仰頭迎視的崔媛媛,瞳孔因極度驚駭收縮成針尖,全身肌肉緊繃如拉滿的弓弦,每一根神經都在尖叫著危險。她清晰地感覺到那冰冷的刀尖散發出的銳意,幾乎要刺破她頭頂的空氣。她毫不退縮地迎上那雙死神般的眼睛,眼中燃燒的不是恐懼,而是被徹底點燃的、混雜著憤怒與不屈的熊熊烈焰!那眼神仿佛在說:“來啊!試試看!”
    冰冷的殺意,混雜著檔案室裏陳舊紙張的黴味和鐵鏽氣息,如同實質的鉛灰色濃霧,沉甸甸地壓迫下來,扼住了崔媛媛的喉嚨,也似乎凍結了空氣的流動。
    每一次心跳都如同重錘,狠狠擂擊著脆弱的耳膜和緊繃的鼓膜。
    關青禾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傳感器射線,冰冷地掃過崔媛媛驚愕緊繃的臉龐,滑過她因緊張而起伏的胸口,最後,那冰冷的視線竟然在她微敞的領口處,那枚在方才與祝一凡的混亂中不慎扯歪的交警製服銀扣上!定格了!
    崔媛媛清晰地看到,那雙露出的、本該隻有殺戮寒意的眼眸深處,極其短暫地卻無比清晰地掠過一絲極其複雜、難以解讀的暗芒:那是毫不掩飾的嘲弄?是對她此刻狼狽姿態的無情審視?還是…除了崔媛媛感受到的威脅外,竟也藏著一絲同樣被驚擾的深深的忌憚。仿佛崔媛媛的存在本身,就是對她計劃的意外幹擾。
    就在崔媛媛全身力量爆發,後腳跟已微微離地,肌肉賁張,即將如同困獸般做出搏命反擊的刹那,關青禾動了!
    她並未揮刀而下,而是在對上崔媛媛那不屈且充滿攻擊性的眼神後,以一個快得超越人類視覺極限的速度,如同被夜色瞬間溶解的墨跡,猛地向後一縮。
    整個人毫無征兆地徹底隱沒在樓梯拐角上方那片更濃稠、更瘋狂的黑暗深淵之中,隻留下空氣中一絲若有似無的、屬於檔案室特有的陳舊塵埃氣息,和那把裁紙刀曾經散發出的、冰冷的金屬腥氣,以及…一股殘留在空氣裏、針尖般銳利的敵意餘波。
    仿佛剛才那驚悚至極、足以讓靈魂凍結的對峙,隻是一場過於逼真的午夜噩夢。崔媛媛依舊僵立在原地,後背瞬間被冷汗徹底浸透,布料緊貼在冰冷的皮膚上。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每一次撞擊都帶來鈍痛,幾乎要衝破肋骨。她死死盯著那空無一人的樓梯拐角,方才在祝一凡門前滋生的那點釋然與玫瑰色的夢幻泡影,早已被碾得粉碎,蕩然無存。隻剩下刺骨的寒意、巨大的疑雲,以及…一種被嚴重挑釁後的熊熊怒火。
    那蒙麵的關青禾,那雙握刀的眼睛,那居高臨下的姿態,那定格在銀扣上的注視,還有那最後無聲的撤離…每一個細節都如同淬毒的冰針,帶著強烈的侮辱性,深深紮入她的腦海。
    她猛地擰開門鎖,幾乎是帶著一股要將門框撞碎的狠勁撞進自己的宿舍。
    “砰”一聲巨響將門死死關上、反鎖。背靠著冰涼的門板,劇烈地喘息,胸膛劇烈起伏。
    窗外,夜色如同最深的墨汁,貪婪地吞噬著一切光亮,在她身後無聲地織就了一個巨大而壓抑的、泛著詭異幽紫色的繭。她頹然地跌坐在冰冷的金屬椅子上,椅背堅硬的棱角帶著鈍痛狠狠硌入後心,卻遠不及心口那股被刺傷和被漠視的屈辱感來得尖銳。那些曾在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指揮若定、優雅流暢的手勢,此刻在腦海中斑駁、褪色,如同被遺忘在舊膠片裏的默劇片段。唯有製服胸前那枚被關青禾刻意審視過的銀扣,在窗外慘淡月光的映照下,兀自泛著一層冰冷而孤寂的、近乎妖異的柔光。
    一種冰冷的明悟攫住了她:真正的蛻變,何須蝴蝶振翅般優雅?當內心的烈焰足夠熾烈,足以燒穿層層疊疊的偽裝與謊言時,每一次喘息都將帶著鐵鏽與硝煙的殘酷詩意,通往未知深淵。“關…青…禾…我們沒完!” 她鬆開緊咬的牙關,舌尖緩緩碾過這個名字的每一個音節,力道之大,仿佛要將這名字連同其主人一起嚼碎。
    關青禾是個表裏不一的女子,那甜美外殼碎裂後,露出的,是足以致命的、深不見底的黑暗荊棘。而今晚,這荊棘已悍然向她刺來,這場無聲的戰爭,才剛剛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