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 鐵幕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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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湖跺市看守所提訊室的氣息,是絕望與消毒水徒勞抗爭的凝滯。刺鼻的化學藥劑試圖漂白汙穢的幽靈,卻被更濃稠、更深邃的餿臭覆蓋:那是汗液、汙垢與歲月在無聲中凝結的絕望,頑固地發酵。
頭頂一隻日光燈管滋滋作響,光芒慘白而飄忽,如同垂死者紊亂的心電圖,將祝一凡和邵兵的臉切割成冷硬、棱角分明的幾何陰影。
鐵門嘩啦洞開,金屬特有的冰冷腥氣湧入。
聶風雲被帶了進來。
那身昂貴的手工襯衫已皺縮如鹹菜,袖口沾染著不明的汙跡,然而他的腰杆,卻挺得像一杆寧折不彎的標槍。他踱至審訊桌對麵,從容落座,姿態刻意的放鬆如同置身熟悉的咖啡館。雙手自然擱在冰冷的金屬桌麵,腕間那塊名貴腕表折射出刀鋒似的寒光,刺眼又突兀。他的目光並未第一時間投向祝一凡,而是隨意地飄向天花板上那苟延殘喘、嗡嗡作響的燈管,嘴角緩緩咧開一道刻薄的弧線,淬滿了洞悉一切的嘲弄。
“祝主任,山水有相逢。我就知道,你會來。”聶風雲的聲音低沉,帶著置身事外的揶揄,“聽說…昨晚那張大網,收官不太利索?”他的目光終於落定在祝一凡臉上,帶著冰冷的審視,像探針紮入皮膚,“關青禾…毫無懸念地…飛了?”諷刺在唇邊加深,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驟然清晰,如同淬毒的吹箭,直射對方耳膜,“是不是你和肖綽都放了水?打根兒起,你們就沒打算收她入籠?嗯?”
“聶風雲!”祝一凡桌下的拳頭驟然攥緊,指甲深陷掌心,指關節繃出慘白。關青禾最後那詭異的眼神,此刻化作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心尖。“你他媽是誰的鬼,臥誰的底,老子沒空陪你猜謎!”他強迫自己抬起下頜,迎上那道穿透性的目光,聲音從齒縫擠出,冷硬如碎冰:“鬼市已端,所有賬簿攤開。聶風雲,你的名字墨跡未幹,牟大海的U盤也釘不死關青禾,但我們的證據,足以把你牢牢釘死在恥辱柱上。你曾是湖跺刑警的傳奇,現在呢?階下囚!少他媽陰陽怪氣,痛快認了你的債。”
“牟大海?U盤?我何時讓他給過你U盤?”
聶風雲眼底掠過一絲真實的錯愕,快如閃電。旋即,嗤笑聲從他喉嚨深處滾出,在死寂的提訊室裏撞出刺耳的回響,“我會信他?當過幾天線人不假,骨子裏就是個賭債壓垮脊梁的牆頭草。老祝,他的話能有三分真,都算他祖墳冒青煙。”他搖頭,眼中交織著濃稠的鄙夷與近乎憐憫的居高臨下。“牟大海…關青禾…”歎息般的語調裏裹著穿透塵埃的疲憊與冷酷洞察,“老祝啊,你到底不是從刑偵泥潭裏一寸寸爬出來的筋骨。你的錯,根子上就歪了。你盯的是案子,心裏裝的,卻是活生生的人。像踢球隻看球不看人。”他猛地前傾,目光如淬火匕首,直刺祝一凡靈魂,“你這種人,當年我就反對列入破局者計劃!你太感性,最易被‘情’字勒住咽喉!被人當傀儡提線走,還蒙在鼓裏!”
這句話,如同一枚精準引爆的炸彈,瞬間撕裂了祝一凡竭力維持的冷靜壁壘。“為情所困”四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精準燙在祝一凡最隱秘的傷疤上。暴怒、羞辱、被看穿的業火轟然衝頂。他猛地站起,椅子腿與水泥地發出刺耳尖叫。
邵兵猝不及防,也跟著彈起。
聶風雲卻徹底放鬆,慵懶靠回椅背,欣賞著預知結局的拙劣話劇。“我說過,鬼市沒那麽容易玩完。”他輕蔑地吐出字眼,仿佛吐出一口濁痰,“歸墟不覆,就不是死局。送你句話:非真正豁得出去,能把自己也當棋子碾碎的破局者,不可消解!”冰冷的目光掃過祝一凡鐵青的臉,帶著殘忍的宣判意味:“你…祝一凡,一個徹頭徹尾的大外行,”尾音拖長,如斷頭鍘刀落下前的死寂,“主導這變局,完全不夠格。雖然哪兒都少不了你衝鋒陷陣的身影,但你他媽…”最後一絲偽裝的笑意褪盡,隻剩下徹骨寒意,“是個連誰是你真正敵人都分不清的混賬。所以,你丫…什麽也不是!最後…什麽也沒有!”
“聶風雲,你別血口噴人!”祝一凡目眥欲裂,血液在耳膜裏瘋狂鼓噪,理智瀕臨淹沒。那張曾並肩扛槍的臉,在慘白燈光下扭曲得陌生而可憎。昔日熱血與信任誓言,在刻毒言語下支離破碎,隻剩下尖銳的痛楚與滔天怒焰。
叩門聲如冰水,猝然澆熄即將爆發的火山。
門口亭亭玉立的,是白潔。
一身珍珠白套裙襯得她麵容姣好,緊抿的唇線和眼底壓抑的緊張卻泄露了心境。她遞上一份文件,聲音清晰、專業,冰冷得不帶溫度:“祝主任,打擾。我是聶風雲先生的代理律師白潔。關於聶先生涉黑一案,我方取保候審申請已獲初步核準。這是鄭錚局長的親筆簽字,請依法配合。”
“老鄭?怎麽可能?!”
“我白潔在,一切皆有可能。”
空氣瞬間凝固。
邵兵冷哼:“來得好快!”
“是嘛?我倒覺得慢了!”聶風雲臉上嘲諷的笑意如同墨汁暈開,加深。他慢條斯理起身,優雅地理了理根本不存在的衣襟褶皺,如同撣去一粒塵埃。倨傲的目光再次掃過祝一凡憤怒扭曲的臉,帶著勝利者的從容。
“看來,我們換個地方聊了。”聲音恢複了低沉慵懶,卻字字如冰錐。“祝一凡,”他刻意停頓,目光如冰冷的蛛網將對方罩牢,“希望等我回來匯報思想的時候,你能…”嘴角勾起殘酷的弧度,“把眼睛真正擦亮點兒。這個年紀了,別再是個隻會低頭猛衝,連敵友都分不清的…愣頭青!”
話音未落,白潔已將解除羈押的批複推到祝一凡眼前。鄭錚那龍飛鳳舞的簽名,像一枚燒得通紅的烙鐵,猝然摁在冰冷僵硬的紙麵上,發出無聲的焦糊味。祝一凡胸口猛地一窒,一股巨大的、幾乎將他吞噬的無力感如同無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咽喉。
老莫來得很快,顯然是得到了鄭錚的放行電話,親自為聶風雲打開了提審室的大門。
“聶隊長,抱歉!”
“莫所,叨擾了!”
兩人在祝一凡麵前做戲般握了下手,不勝唏噓。
雲淡風輕的聶風雲在白潔陪同下,步履沉穩從容地踏出提審室。那挺直的背影,仿佛從未被這鐵窗困住分毫。
沉重的鐵門在他身後轟然閉合,發出沉悶巨響,將他高大的身影徹底隔絕,同時也將那句裹挾著徹骨寒意與失望的詛咒:“你連誰是你的敵人,都看不清。”如同最堅固的鍘釘,狠狠地、永久地焊死在祝一凡鮮血淋漓的心坎上。
2、
日光燈管滋滋的電流聲,在驟然死寂的提訊室裏陡然膨脹、扭曲,化作億萬隻細小的、饑渴的毒蟲,瘋狂啃噬著祝一凡瀕臨崩潰的神經。他兀自立在那片慘白的幾何光影切割的牢籠中心,麵色陰沉如暴風雨前的鉛雲。唯有緊握得指節發白的雙拳,微微顫抖著,泄露著那被死死壓抑的、足以焚毀一切的烈焰與冰寒交織的劇痛——對手的羞辱、戰友背叛的刺傷、對自身無能的憤怒咆哮…
那扇隔絕了聶風雲的鐵門,不僅隔斷了視線,也仿佛瞬間抽空了提訊室裏最後一絲活氣。祝一凡僵立原地,耳鳴如潮,聶風雲那句致命的詛咒仍在顱內反複震蕩、切割。鄭錚的簽名像烙印般灼燒著他的視網膜——背叛?妥協?還是更深不可測的棋局?聶風雲憑什麽能讓鄭錚如此痛快地簽字?僅憑白潔的能量?不,這背後必有更強大的推手!
3、
黑色的豪華轎車平穩地行駛在離開看守所的街道上,隔絕了外界的喧囂與看守所的渾濁。聶風雲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車內清冽的空氣,仿佛要把肺裏積壓的絕望徹底置換出去。
“張局那邊,確認了?”他沒有睜眼,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卻又異常清晰。
駕駛座的白潔透過後視鏡看了他一眼,眼神複雜。“確認無誤。南非的一切已安排妥當。張局長…到底是市局領導,他比我們想象的更痛快。”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他隻是強調,動靜要小,目標要明確,歸墟的核心必須暴露出來然後打掉。還有…”她的聲音低了下去,“他特意問起了你對鄭錚的評價。”
聶風雲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緩緩睜眼,望向窗外飛速倒退的城市光影。幾天前,就在祝一凡即將提審他的風聲剛起時,他已通過白潔這條絕對隱秘的渠道,給市局局長張林遞了一張紙條,一張足以撼動整個破局者計劃根基的紙條。
3、
那紙條上的字跡剛勁有力,甚至帶著一絲咄咄逼人的鋒芒:“張局,歸墟核心未動,鬼市端的僅是皮毛。我們的破局者計劃根基動搖,關鍵節點(意指鄭錚)信任存疑,其判斷或已受蒙蔽、幹擾。原定路徑風險不可控,恐致滿盤皆輸。需另辟蹊徑,直搗黃龍。南非之行,可引蛇出洞,亦可驗關青禾真偽。時機稍縱即逝,請斷。聶風雲。”
這八年來,除了和鄭錚未斷聯之外,聶風雲也和張林保持持續的溝通。這些年的了解,他深知張林的痛點:一是“歸墟”這個龐然大物始終如幽靈般難以捕捉;二是破局者計劃投入巨大,若因內部問題(尤其是鄭錚這個關鍵環節)功虧一簣,張林將承受難以想象的壓力。白潔是鬼市的棋子,也是他的,當聶風雲將鄭錚的“不可靠”的證據作為砝碼,將南非之行包裝成打破僵局、驗證內部、直擊核心的唯一“奇兵”。他賭張林對剿滅歸墟的執著壓倒了對程序和規則的顧慮,更賭張林對失控風險的恐懼壓倒了對鄭錚的信任。
作為破局者計劃的最高領導,張林的反應快得驚人。沒有冗長的會議,沒有試探性的詢問。幾乎在收到紙條的當天,白潔就得到了一個隱晦但明確的回複:“按聶風雲的新方案執行。權限已開,資源協調。務必拿到靈體幽靈的確鑿證據。”
關於這個結果,聶風雲毫不意外。張林是個真正的棋手,冷酷且務實。當原有的棋子可能出現問題,且棋盤陷入僵局時,啟用一枚更鋒利、更不擇手段的“暗子”,從意想不到的方向(南非)破局,即使這枚暗子本身也帶著巨大的風險(聶的涉案身份),在張林權衡的天平上,也成了值得一試的選項。
鄭錚的簽字?那不過是張林為了讓這步棋順利落子,而提前給鄭錚下達的一道不容置疑的命令罷了。而鄭錚的憤怒或困惑?在張林的大棋盤裏,無足輕重。
“他對鄭錚的評價不會高!”聶風雲冷哼一聲,目光依舊盯著窗外迷離的夜色,“他太像祝一凡了,隻是被釘在了更高的位置上。位置越高,一旦被誤導,破壞力就越大。你就這樣回複張局。”他停頓了一下,補充道,語氣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篤定,“至於鄭錚的反應…簽字就是他的態度了。憤怒?不解?都無所謂。他隻能執行張林的意誌。或者說,他現在還沒意識到,自己可能本身就是盤上的一個劫。”
“可是,風雲,我總覺得讓我去做你的律師,直麵鄭錚,其實挺殘忍的。”
白潔說完這一句之後,保持沉默,專注開車。車內陷入沉寂,隻有引擎低沉的轟鳴。聶風雲重新閉上眼,但那並非休息,而是在腦海中飛速推演著南非之行的每一步棋。與關青禾同行的“一拍即合”?那從來不是偶然,而是精心計算後的必然。她是他計劃中不可或缺的另一枚“鑰匙”,一個足以引爆歸墟核心秘密的矛盾點。
張林的默許與授權,為他撕開了一道鐵幕的縫隙。
接下來的舞台,在南非。
同樣想要破局的神秘歸墟,終於被他強行撬開了一絲生機,隻是這生機,彌漫著濃重的血腥與未知的危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