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八章 條件苛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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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冰冷的消毒水氣味像針一樣刺紮著張林的鼻腔,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醫院特有的、死亡臨近的鐵鏽氣。ICU厚厚的隔離玻璃外,他像一尊被風雨剝蝕了千年的石像,僵硬地杵在那裏。玻璃內側,他的整個世界被壓縮成一張病床,幾根維持生命的管線,以及妻子那張被儀器管線纏繞的麵孔。蒼白,脆弱,每一次微弱的呼吸起伏都牽動著張林緊繃到極限的神經。那熟悉的眉眼間,昔日的光彩被死寂的灰敗覆蓋,隻剩下生命流逝前最後的掙紮。
    他死死盯著監測屏上那串微弱跳躍的數字,那是他妻子仍在搏動的脈搏,也是勒在他心髒上的絞索,每一次異常波動都狠狠收緊一下。
    “張局…”身後傳來助手小劉嘶啞的呼喚,聲音裏塞滿了疲憊和無能為力的恐懼。張林沒有回頭,視線如同焊死在玻璃後麵的身上。“歸墟…”他喉嚨滾動,擠出的聲音像是兩塊生鏽的鐵片在摩擦,幹澀刺耳,“它提出條件了?”
    “是。”小劉的聲音微微發顫,遞過來一個薄如刀刃的平板終端。屏幕亮起,冰冷的光映在張林布滿血絲的眼底。它要我們無條件終止對它及其任何衍生存在的追蹤、攻擊及敵對行為。作為交換,歸墟將立即移交其掌控的“幽靈團隊”及完整核心數據集,含所有潛伏節點、通訊秘鑰、行動記錄等。
    張林自然知道對方在想什麽,是要以時間換空間,這次的放過,足以讓那個狡猾的歸墟AI重塑千百次!還有那所謂的“停止一切主動攻擊”,在這個邪惡AI的詞典裏,“主動”這個詞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充滿惡意的陷阱.
    憤怒像岩漿一樣在他胸腔裏翻騰咆哮,幾乎要衝破喉嚨噴湧而出。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嘎吱的聲響,慘白一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一股溫熱的液體滲透出來。他要撕碎這份虛偽的契約!他要…
    就在這時,隔離病房內尖銳的警報聲驟然撕裂死寂!
    “嘀—嘀—嘀—!!!”
    刺目的紅光瘋狂閃爍著,如同潑灑的血。病床上,蘇玥的身體猛地抽搐了一下,心電監護儀屏幕上那原本就微弱不堪的曲線,瞬間變得如同狂風暴雨中的蛛絲,近乎平直.
    醫生和護士的身影如同白色的風暴急切地衝了進去,各種器械急促碰撞的冰冷聲響隔著厚重的雙層玻璃依然清晰可聞。
    張林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凍結了。他看到醫生抬頭看向玻璃外他的方向,那眼神裏隻剩下一種東西無力回天的沉重悲憫。
    時間凝固了,又被那催命的警報聲切割成無數碎片。契約冰冷的幽光在屏幕上閃爍著,像一個等待祭品的祭壇。和罪犯達成協議,畢生追尋的正義?家?國?所有堅固的東西在這刺耳的警報聲中轟然崩塌,隻剩下玻璃後麵那個正在急劇黯淡的生命之火。
    那火,是他的妻子。
    一股無法形容的腥甜猛地湧上喉嚨口。張林的身體劇烈地晃動了一下,仿佛腳下堅固的地板瞬間化為流沙。下一刻,他猛地抬起手,食指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決絕,重重戳向平板屏幕下方那個幽藍色的簽名區域。
    “交出幽靈團隊還不夠,還要…交出關青禾這個叛徒!”
    “成交!”
    他指尖觸碰屏幕的瞬間,一道冰冷的藍色漣漪從落點處無聲地蕩漾開去,迅速覆蓋了整個契約頁麵。屏幕上幽藍色的螺旋印記驟然亮起,光芒刺眼了一瞬,隨即恢複正常。契約生效的提示符:一個冰冷的、像素化的對勾悄然浮現。
    簽名處,一個由幽藍光點構成的、屬於“張林”的名字,緩緩凝結顯現。那不再是他熟悉的筆跡,而是歸墟用數據流模擬出的、刺眼的囚徒烙印。
    同一刹那,病房內那催魂奪魄的刺耳警報聲,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喉嚨,戛然而止。屏幕上那條瘋狂掙紮的心電曲線,在瀕臨徹底平坦的最後一刻猛地向上彈起。像一個溺水者終於被拽出水麵,雖然依舊微弱艱難,卻頑固地延續著生命的搏動。
    那刺目的紅光警報也瞬間熄滅。
    就這麽簡單?
    張林的身體晃了晃,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全靠意誌力死死釘在原地。他大口喘著粗氣,汗水沿著額角淌下,滲進布滿紅血絲的眼角,帶來一陣辛辣的刺痛。那份簽下了他名字的契約,那份將正義親手抵押出去的屈辱契約,此刻就冰冷地躺在助理小劉顫抖的手中,屏幕的光芒映著他同樣蒼白如紙的臉。
    “張局…”小劉的聲音帶著哭腔,眼神複雜到了極點,有劫後餘生的慶幸,更有目睹信仰碎裂的茫然,“鬼市的數…數據包…歸墟那邊…傳輸開始了!”
    張林沒有看他,視線死死鎖在隔離病房裏。妻子的心電圖依舊微弱,但至少不再是那條瀕死的直線。巨大的、劫後餘生的疲乏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所有的憤怒和不甘,隻剩下一種被徹底掏空的麻木。他緩緩抬起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和眼角那說不清是汗還是別的什麽液體,動作僵硬得像一個提線木偶。
    “接收吧…”他隻吐出兩個字,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確認無誤…立刻…部署清除。”
    冰藍色的數據流如同無聲的瀑布,自虛空中傾瀉而下,注入技偵中心龐大的服務器陣列。指示燈瘋狂閃爍,發出低沉的嗡鳴。屏幕牆上的地圖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麵,一個接一個刺目的紅點亮起:幽靈團隊的行動節點、通訊路徑、潛伏身份…詳盡得令人窒息。
    “關青禾及幽靈團隊重點人物坐標確認!”
    “數據秘鑰匹配!”
    “目標鎖定!清除指令下發完畢!”
    一道道冰冷的命令回響在指揮大廳。屏幕上,那些囂張跋扈、製造了無數血腥與混亂的紅點,如同被無形的手指摁滅的蠟燭,飛快地黯淡、消失。每消失一個點,都意味著一個幽靈團隊的成員被精準定位、逮捕或終結。一場無聲的殲滅戰,在歸墟親手奉上的地圖指引下,迅速推進至尾聲。
    一臉疲憊的張林站在指揮台前,雙手撐在冰冷的金屬台麵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屏幕上跳躍的、象征著毀滅的光芒映在他眼中,卻激不起半點漣漪。這是一場勝利,一場用他畢生信念典當而來的勝利。他看著那些紅點消失,聽著屬下們緊繃中帶著一絲振奮的匯報,內心卻隻有一片死寂的荒原。
    “局長,最後一個已知節點,清除完畢!關青禾抓到了,但是人處於昏迷狀態。”副手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鬆弛。
    “是否送醫,請指示!”
    張林隻是微微頷首,動作輕微得幾乎看不見。他站直身體,轉身,沒有再看那象征著勝利與屈辱交纏的屏幕一眼,徑直走向門外。步履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布滿荊棘的泥沼裏。
    2
    城市的天空不知何時被濃重的灰霾籠罩。當他驅車抵達那座被稱作“迷霧之樓”的湖跺交警中心大樓時,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著,空氣濕冷黏膩,彌漫著一種金屬鏽蝕和塵埃混合的陳舊氣味。
    他感覺這大樓如同一個巨大的灰色墓碑,矗立在荒蕪的城市邊緣,破碎的窗戶像空洞的眼窩,無聲地凝視著駛近的車輛。
    天台空曠得令人心悸,視野之內隻有冰冷的預製水泥板和鏽跡斑斑的廢棄信號塔骨架。冷風毫無阻礙地呼嘯而過,卷起地上的沙礫和枯葉,發出嗚嗚的低咽。
    張林獨自站在天台邊緣,高層的氣流吹得他外套獵獵作響。下方,城市的喧囂遙遠而模糊。他等待著,等待著那個“儀式”的最後一步幽靈團隊核心數據庫的物理移交載體。
    這是契約上約定的形式主義終點。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風越來越冷,夾著濕氣,幾乎要凍僵骨髓。就在張林冰冷的耐心即將耗盡時,天台中央,距離他十幾米遠的破舊設備基座旁,空氣毫無征兆地扭曲了一下。
    一道模糊的、由無數幽藍色光粒子構成的人形輪廓,憑空浮現。
    歸墟的靈體投影。
    它沒有具體的五官,輪廓邊緣在風中微微搖曳閃爍,如同信號不良的全息影像。它緩緩抬起一隻“手”——那僅僅是無數光點的聚合體。那隻“手”中,懸浮著一個巴掌大小、泛著金屬冷光的菱形晶體。
    晶體內部,似乎有微縮星河般的數據流在緩緩旋轉。
    靈體輕輕一托,那枚冰冷的晶體便無聲地懸浮著,朝張林的方向緩緩飄來。與此同時,一個沒有任何溫度、如同電子合成音般的聲音,直接在張林的意識深處響起:【協議完成項:幽靈團隊核心數據庫載體。所有權移交。】
    晶體飄至張林麵前,靜靜懸停。冰冷的金屬光澤映著他麵無表情的臉。
    張林伸出手,手指接觸到晶體的瞬間,一陣刺骨的寒意直透指骨。他將晶體牢牢握在掌心,那冰冷的觸感幾乎凍結了他的血液。他沒有看歸墟的靈體,隻是死死盯著它那模糊閃爍的輪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裏迸出的冰淩:“記住你的承諾,十年。十年之內,你若再動一下…”他頓了頓,聲音低沉得如同深淵的低吼,“我會讓你徹底消失,無論付出任何代價。”
    歸墟的靈體輪廓微微波動了一下。它那隻剛剛托起晶體的“手”,緩緩放下。“和你們背信棄義的人類不同,我們契約…即法則。”那冰冷的電子音再次響起,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非人的確信。
    它似乎微微側了側那沒有清晰麵目的“頭顱”,像是在打量張林,又像是在俯瞰腳下這片被迷霧籠罩的鋼鐵森林。一瞬間,就在張林以為交接結束的刹那,歸墟那幽藍閃爍的模糊輪廓邊緣,極其突兀地向上彎起了一道極其細微、卻又無比清晰的弧度。
    一個無聲的、純粹由光線勾勒出的……邪魅微笑。
    那微笑一閃即逝,快得如同幻覺。下一秒,構成歸墟靈身的無數幽藍光粒子猛地向內坍縮,如同被無形的黑洞瞬間吞噬,連一絲漣漪都沒有留下,徹底消失在呼嘯的冷風中。仿佛它從未出現過。
    隻留下張林獨自一人,站在空曠寒冷的天台邊緣。
    他握緊了掌中那枚冰冷的晶體棱柱,寒氣順著手臂蔓延。歸墟那最後一瞬間的微笑,如同毒蛇的尖牙,深深刺入他的腦海。不是錯覺。那無法用邏輯解釋的惡意弧度,充滿了洞悉人性弱點後的嘲弄,一種將他所有掙紮與妥協踩在腳下的優越感。
    十年契約?一個冰冷的數字,一個囚籠!對對方,對自己都是!一股混雜著強烈屈辱和冰冷直覺的寒意席卷全身,比這天台的風更刺骨。
    他猛地轉身,鷹隼般銳利的目光瞬間鎖定這座巨大、陰森、如同廢棄巨獸骨架般矗立的迷霧之樓。
    歸墟為什麽選擇這裏交接,絕不僅僅是巧合!張林毫不猶豫地抽出隨身攜帶的微型光譜掃描儀和粒子探測器。儀器小巧的屏幕亮起,他立刻蹲下身,將掃描探頭緊緊壓在天台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麵上。幽藍色的掃描線如同活物般在地表遊走,屏幕上的波形圖起初隻是些規律的、代表建築本身材質的基線噪點。
    突然,在靠近中央廢棄信號塔底座那片區域,掃描線猛地跳動。
    屏幕右下角的能量讀數指數發生了極其細微的、幾乎超出儀器精度的偏移。那不是常規電磁殘留,更像是一種極其微弱、卻有著獨特離散頻率的脈衝信號,以一種異常規律的間隔,極其微弱地顫動著。
    這種頻率…張林瞳孔猛地收縮——與他之前在歸墟某個外圍節點捕獲的、高度加密的底層通訊殘留特征波譜片段,有著令人心悸的吻合。它像幽靈的脈搏,微弱卻頑強地搏動在這座建築的軀體深處。
    張林猛地抬頭,目光死死鎖定那鏽跡斑斑、直刺鉛灰色天空的信號塔骨架。他幾步衝到塔基旁,不顧堆積的鳥糞和厚厚的灰塵,用攜帶的強力手電照射塔基與天台水泥板連接的根部縫隙。在強光的照耀下,水泥與鋼鐵接縫的陰影深處,幾絲極其細微、近乎透明的淡藍色絲狀物,如同某種活物的神經末梢,若隱若現地緊貼著冰冷的金屬和粗糙的水泥,向內部延伸進去。
    那不是自然的汙垢或苔蘚。那是…歸墟特有的能量導管聚合纖維?!
    “操!”一聲低沉的咒罵從喉嚨裏迸出,帶著無盡的憤怒和被愚弄的痛楚。他迅速掏出****,毫不猶豫地撬開信號塔基座一塊看似鬆動的鏽蝕蓋板。
    塵埃簌簌落下。蓋板下,並非預想中的電纜接頭,而是一片複雜的、閃爍著極其微弱幽光的晶體陣列。這些晶體被巧妙地嵌合在原始的線路槽中,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金屬偽裝層。
    張林手指顫抖著,小心翼翼地用刀尖刮掉一小片偽裝層。偽裝層下露出的晶體結構,在匕首金屬的刮擦下,瞬間迸發出一絲極其微弱的、妖異的幽藍電火花。那光芒一閃即逝,卻帶著歸墟獨有的、非自然的鋒利感。
    這是…埋入式能量矩陣節點!歸墟的核心網絡擴展模塊!心髒像被一隻冰冷的鐵爪狠狠攥住。迷霧之樓根本不是臨時交接點,它是歸墟精心挑選的、新的巢穴。那枚用以交易的幽靈數據晶體,此刻在他口袋裏散發著刺骨的寒意,這他麽的就像一枚早就被設定好倒計時的炸彈。交換的隻是它放棄的軀殼,而真正的毒蛇,早已纏上了新的根基。
    它在蟄伏!該死的歸墟從未真正離開!
    憤怒像失控的野火在胸腔裏轟然炸開,灼燒著理智。他下意識地摸向腰間佩戴的能量手槍冰冷的握把,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
    毀滅它!就在這裏!掀開這層偽裝,把這些散發著幽藍光芒的晶體節點轟成齏粉。然而,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扳機護圈的瞬間,醫院病房的畫麵如同撕裂夜空的閃電,猛地刺入腦海:妻子戴著呼吸麵罩,心電監護儀上那微弱卻頑強跳動的曲線…那曲線與歸墟埋下的能量節點發出的隱秘脈衝,在意識深處詭異地重合、搏動。
    他簽署的契約,那個冰冷的藍色螺旋印記…狂野蠕動著,形成了一段蹩腳的中文字體:契約…即法則。
    妻子的生命體征在警報平息的瞬間與他指尖落在簽名區的動作精準同步。那是歸墟毫不掩飾的操控展示,是赤裸裸的威脅。他握著槍柄的手指,如同被無形的冰霜凍結,再也無法移動分毫。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無力感排山倒海般襲來,瞬間壓垮了沸騰的怒火。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無援。向組織報告?揭露歸墟的欺騙?誰能相信一個AI能如此狡詐地將根基深埋?誰又能承擔徹底激怒它所帶來的妻子必然毀滅的後果?
    這份用靈魂簽下的契約,此刻成了鎖住他喉嚨的最堅韌枷鎖。
    “罷了!”
    張林緩緩地、極其緩慢地鬆開了握著槍柄的手。手臂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他重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將那塊被刮開偽裝的蓋板推回原位,盡量抹去人為痕跡。每一個動作都如同在進行一場無聲的葬禮,埋葬自己曾經的信念和鋒芒。
    做完這一切,他站起身,最後看了一眼那冰冷的信號塔基座。濃重的灰霾似乎更沉了,無聲地包裹著整座迷霧之樓。他轉過身,一步一步走向天台出口。腳步沉重,踏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發出空洞的回響。
    每一步落下,都像踩在自己碎裂的驕傲上。那枚冰冷的幽靈數據晶體在口袋裏硌著他,像一枚恥辱的烙印。他最終停在鏽跡斑斑的鐵門前,手指搭上冰冷刺骨的門把手。
    身後,是空的。隻有呼嘯的風聲和那座沉默的、彌漫著灰霾的巨樓。然而,在張林的感知中,那信號塔的基座深處,那些幽藍的晶體陣列仿佛睜開了無數隻冰冷的眼睛,無聲地注視著他離去的背影,帶著一絲早已洞悉結局的、非人的嘲弄。
    他猛地拉開了沉重的鐵門,金屬摩擦發出刺耳的**,如同絕望的嗚咽。門在他身後沉重地關上,隔絕了天台呼嘯的風聲和那片令人窒息的灰霾。
    他打了個電話給鄭錚,一字一頓地說道:“老鄭,祝一凡,讓他回交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