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往生齋的灰霧

字數:5702   加入書籤

A+A-


    金光與雷霆的狂暴能量漸漸在溶洞中消散,隻留下滿地狼藉和空氣中刺鼻的焦糊味、腥臭味。那妖化扭曲的怪物——曾經的張全福,已然徹底湮滅,隻在原地留下一大灘不斷腐蝕著岩石的、粘稠腥臭的黑綠色膿液,以及幾塊仍在微微抽搐、冒著青煙的焦黑碎骨。
    阿七拄著紫銅缽盂,單膝跪地,僧衣被撕裂多處,臉色蒼白如紙,嘴角不斷溢出血沫。方才傾盡全力的最後一擊,顯然也讓他付出了不小的代價。他劇烈地喘息著,目光卻第一時間投向角落的沈厭。
    沈厭的情況更糟。強行催動那枚斬孽破煞符,幾乎抽幹了他最後一絲本命精血。此刻他癱在冰冷的岩石上,意識如同風中殘燭,明滅不定。全身無處不痛,胸口更是如同壓著一塊巨石,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拉風箱般的雜音和濃重的血腥味。右手的傷勢在黑符反噬和劇烈衝擊下徹底失控,黑紫色的穢氣如同活物般沿著小臂瘋狂向上蔓延,所過之處,皮膚迅速變得青黑、僵硬、失去知覺。
    但他那隻未受重創的左手,卻依舊死死地、固執地攥著那份從墓室中帶出的、染血的合同文件。仿佛那是比性命更重要的東西。
    阿七掙紮著起身,踉蹌走到沈厭身邊,探了探他的鼻息和脈搏,臉色更加凝重。他毫不猶豫地再次掏出那個小瓷瓶,將裏麵剩下的所有療傷丹藥盡數倒入沈厭口中,又以自身所剩無幾的佛力,勉強護住沈厭心脈,延緩那穢毒的侵蝕速度。
    “堅持住…我們必須立刻離開這裏…”阿七的聲音沙啞疲憊,他試圖攙扶起沈厭。
    然而,沈厭的身體沉重得如同灌了鉛,傷勢也根本不容許任何移動。他艱難地抬起眼皮,視線模糊地看了看阿七,又看了看自己那不斷惡化的右手,嘴角扯出一個極其微弱、近乎虛無的弧度。
    “…先…處理這個…”他嘶啞著,用目光示意了一下那份合同。
    阿七瞬間明白。他接過那份被沈厭用命護下來的文件,快速而仔細地翻閱。越看,他的臉色越是鐵青,眼中的怒火越是熾盛。歸墟建築的公章、張全福的簽名、不平等的條款、以及簽署日期…鐵證如山!
    “這群孽障!”阿七從牙縫裏擠出四個字,將文件小心收好,“有此物在,足以讓他們無所遁形!”
    他再次嚐試背起沈厭,但沈厭身體的狀況實在太差,稍一移動,便是更多的鮮血從口鼻中溢出。
    就在阿七焦急萬分,幾乎要強行帶著沈厭突圍時——
    溶洞的另一端,突然傳來一陣極其細微、卻異常清晰的、如同金屬刮擦地麵的聲音!緊接著,是幾道沉穩而迅速的腳步聲,正朝著他們所在的方向而來!
    不是怪物!是人!而且訓練有素!
    阿七臉色一變,立刻將沈厭護在身後,缽盂橫在胸前,警惕地望向聲音傳來的黑暗處。
    很快,幾道穿著統一製式深灰色作戰服、戴著特製護目鏡、裝備精良的身影,出現在溶洞的微光下。他們動作迅捷而專業,三人成戰術隊形前進,手中持著某種帶有複雜符文刻印的奇特槍械,槍口微微下壓,但隨時可以抬起射擊。他們的護目鏡鏡片上閃爍著淡藍色的微光,似乎在掃描著環境中的能量殘留。
    為首一人,身形高挑挺拔,即使穿著寬鬆的作戰服也能看出其矯健的身姿。她取下護目鏡,露出一張幹淨利落、線條分明、帶著幾分冷峻的臉龐。看起來約莫二十七八歲,短發齊耳,眼神銳利如鷹,目光快速掃過滿地的狼藉、那灘腐蝕性的膿液、重傷的沈厭和戒備的阿七,最後定格在阿七手中那份露出半角的文件上。
    “異常現象調查與管控局,第三行動隊隊長,林玥。”她的聲音清晰、冷靜,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程式化味道,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這裏發生了什麽?報告你們的情況,以及你們的身……”
    她的問話尚未說完,目光猛地被沈厭那不斷蔓延著黑氣的右手吸引!她的瞳孔微微一縮,右手瞬間按上了腰間一個類似檢測儀的裝置。
    裝置屏幕上的數值瘋狂跳動,發出尖銳的警報聲!
    “高濃度未知活性穢毒!四級汙染警報!”林玥臉色驟變,聲音瞬間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嚴厲,“所有人後退!啟動三級隔離程序!目標右手!”
    唰!
    她身後的兩名隊員瞬間抬起了手中的符文槍械,冰冷的槍口牢牢鎖定了沈厭!另一人則迅速從背後取出一個閃爍著銀白色金屬光澤的、如同長柄鉗般的特殊容器。
    阿七見狀,猛地踏前一步,將沈厭完全擋在身後,缽盂橫舉,佛力雖然微弱卻依舊堅定:“阿彌陀佛!諸位施主這是何意?我這位朋友是為誅殺邪祟方才身受重傷,你們…”
    “站在原地!不許動!”林玥厲聲打斷他,眼神冰冷而警惕,“他手上的汙染源極度危險,具有高度活性和傳染性!必須立刻進行隔離收容!這是程序!”她的手依舊按在腰間的警報器上,沒有絲毫鬆動。
    “他隻是傷者!”阿七怒道,“你們…”
    “管局辦事,優先確保異常不外泄,保障公眾安全。”林玥的語氣毫無轉圜餘地,她看了一眼阿七的僧衣和缽盂,“看你是佛門中人,應知輕重。立刻讓開,配合我們的工作。否則,將以妨礙公務和潛在威脅一並處理!”
    氣氛瞬間劍拔弩張!一方是鐵血冷酷的官方作風,一方是誓要護住同伴的佛門堅持。
    就在這時,重傷的沈厭卻極其微弱地動了動左手的手指,輕輕扯了一下阿七的衣角。
    阿七身體一僵,低頭看去。
    沈厭極其艱難地、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他看著林玥那冰冷堅定的眼神,又看了看那對準自己的符文槍口和隔離容器,渾濁的眼底閃過一絲了然和…深深的疲憊。與官方強硬對抗,沒有任何好處,尤其在他此刻的狀態下。
    他用眼神示意阿七退開。
    阿七嘴唇翕動,最終還是在沈厭堅定的目光下,咬著牙,極其不甘地緩緩向旁邊讓開了一步,但全身肌肉依舊緊繃,死死盯著管局眾人的動作。
    那名拿著隔離容器的隊員立刻上前,動作熟練而迅速,用那長柄鉗精準地罩向沈厭那黑氣繚繞的右手。
    就在容器即將合攏的瞬間,沈厭用盡最後力氣,將一直緊握在左手的那份染血合同,塞進了阿七的手中。
    哢噠。
    銀白色的隔離容器徹底合攏,將沈厭的右手以及其上蔓延的黑氣完全封印在內。容器表麵亮起一圈藍色的符文,內部的穢毒似乎被暫時抑製住了。
    兩名持槍隊員的槍口微微放低,但依舊保持著警戒。
    林玥這才稍微放鬆了姿態,但目光依舊銳利。她走到阿七麵前,伸出手:“你手中的文件,可能與本次異常事件有關,需要作為證物歸檔調查。”
    阿七緊緊攥著文件,看了一眼被隔離、氣息萎靡的沈厭,又看了看麵前這位冷硬的林隊長,最終緩緩將文件遞了過去。
    林玥接過文件,快速翻閱了一下,當她看到“歸墟建築”的公章時,眉頭緊緊蹙起,但很快又恢複了平靜。她將文件收起,目光再次投向沈厭:“傷者需要立刻接受隔離治療和全麵檢查。你,”她看向阿七,“也需要跟我們回去配合調查,說明事情經過。”
    她沒有給任何拒絕的餘地。
    …
    往生齋。
    昏暗的鋪子內,隻剩下阿七一人。沈厭已被管局的車輛帶走,前往未知的隔離地點。林玥留下了兩個人看守現場,並告知阿七隨時等候傳喚,不得離開榕城。
    阿七站在鋪子中央,望著條案上那盞搖曳的油燈,手中緊緊攥著沈厭最後塞給他的那份合同的複印件——這是林玥出於某種程序,或者可能是僅存的一絲人情味,允許他保留的副本。
    窗外,夜色深沉。死寂之中,一種難以言喻的壓抑感沉甸甸地籠罩著這間小小的殯葬鋪。
    突然——
    毫無征兆地,被沈厭隨意放在條案一角、那本師父留下的破舊筆記,竟無風自動,嘩啦啦地翻動起來!
    阿七猛地轉頭!
    隻見筆記停在了某一頁。那一頁上空無一字,隻有紙張本身泛黃的陳舊痕跡。
    但下一秒,異變陡生!
    空白的紙頁之上,毫無征兆地浮現出點點猩紅!那紅色如同滲出的鮮血,迅速暈染、匯聚,扭曲著形成了一行猙獰狂亂、仿佛用盡最後力氣寫下的血字:
    “勿近儺麵!!!”
    每一個字都仿佛在滴血,透著一股極致的不祥、警告和…恐懼!
    血字隻出現了短短一瞬,隨即如同被無形的火焰舔舐,迅速變得焦黑、碳化,連同那整頁紙張,一起化作了一小撮灰燼,飄散在空氣中!
    仿佛從未存在過!
    阿七瞳孔驟縮,猛地倒退一步,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堆尚有餘溫的紙灰!筆記本自燃?血字警告?勿近儺麵?!這…這是沈厭師父留下的後手?還是某種更詭異的力量的幹預?
    就在他心神劇震,尚未從這突如其來的詭異事件中回過神時——
    “沈老板!沈老板!不好了!出大事了!”
    小豆子那尖細驚慌的聲音如同喪鍾般,猛地從門外由遠及近傳來!下一刻,鋪門被猛地撞開,那個瘦小的餓死鬼連滾爬地衝了進來,小臉嚇得煞白,渾身抖得如同篩糠!
    他甚至沒看清鋪子裏是誰,就朝著往常沈厭坐著的搖椅方向,帶著哭腔尖叫道:
    “榕城!榕城地脈…死了!枯了!就在剛才!城西…亂葬崗…還有老河灣…好幾個地方…地氣…地氣一下子全斷了!好多…好多住在下麵的老鬼和小精怪…都…都瘋了似的往外跑!說…說沒活路了!”
    小豆子驚恐地指著門外,語無倫次:
    “還有…還有您院裏這棵老槐樹!您快看啊!”
    阿七猛地轉頭,望向窗外。
    隻見院中那株不知經曆了多少風雨、一直沉默佇立的老槐樹,此刻竟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速枯萎!原本茂密的葉片如同被烈火燎過,瞬間變得焦黃、卷曲,然後撲簌簌地、密密麻麻地向下掉落!
    不過短短幾個呼吸間,滿樹綠葉盡數凋零!隻剩下光禿禿、黑漆漆的枝幹,如同無數隻絕望的鬼爪,猙獰地刺向沉沉的夜空!
    落葉如同死亡的雨,瞬間鋪滿了整個院落。
    一片枯黃的葉子,被夜風卷著,打著旋,飄進了洞開的鋪門,輕輕落在了阿七的僧鞋之上。
    冰涼的,死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