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往生新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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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個月的時間,足以讓一座城市表麵的傷口開始結痂。
    榕城主要街道的廢墟已被清理,損毀不算太嚴重的建築搭起了腳手架,開始了重建。電力、供水、通訊在管局的全力搶修下已基本恢複。新聞裏滾動播放著關於“罕見地質活動聯合異常氣象”的官方解釋,輔以各種專家訪談和災後心理疏導指南,努力將那段黑暗而混亂的記憶,推向公眾認知中“不可複現的意外”。
    生活似乎重新走上了正軌,街頭的行人臉上漸漸恢複了往日的色彩,盡管偶爾在夜深人靜時,某些角落依舊會傳來無法解釋的低語,或是瞥見一閃而逝的扭曲陰影,但大多數人選擇將其歸咎於創傷後應激,或是幹脆視而不見。管理局的存在,如同水麵下的冰山,更加隱秘,卻也更加忙碌地處理著這些“後遺症”。
    往生齋所在的舊街,屬於受損較重、重建優先級不高的區域。殘垣斷壁依舊隨處可見,空氣中彌漫著灰塵與潮濕黴菌混合的氣味,顯得格外冷清。
    然而,就在這片頹敗的景象中,那間掛著“百無禁忌”牌匾的鋪子,卻悄然煥發出了一絲不同的生機。
    牌匾被仔細擦拭過,雖然邊角的裂痕無法完全修複,卻更添了幾分滄桑。歪斜的木門已經修好,重新刷上了深色的漆。店鋪內部,倒塌的貨架被清理,取而代之的是幾排嶄新的、略顯樸素的木架。上麵擺放的不再是琳琅滿目、栩栩如生的紙紮精品,而多是一些樣式簡單、甚至顯得有些粗糙的紙元寶、基礎紙衣等喪葬用品,仿佛真的隻是一間再普通不過的殯葬鋪子。
    店鋪一角,清理出了一小片相對幹淨的區域,擺著一張舊茶幾和兩把椅子。
    沈厭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望著窗外蕭條破敗的街景。
    他穿著一身幹淨的深色布衣,身形比三個月前更加清瘦,臉色是一種不見陽光的蒼白,嘴唇缺乏血色。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右臂——自肩部以下,被一種非布非革的、啞光黑色的特殊材質緊緊包裹著,一直延伸到手腕,形狀依稀能看出手臂的輪廓,卻僵硬無比,沒有任何動作,如同一個精致的義肢。這是管局技術部門根據他醒來後的情況,用特殊材料為他量身定製的“封靈套”,旨在隔絕、穩定他右臂內那沉寂卻依舊危險的力量,同時也是一種變相的監視與限製。
    他的左手法則略顯笨拙地提著一把小壺,正在給自己斟茶。動作緩慢,帶著一種大病初愈後的虛浮感,卻異常穩定,沒有絲毫顫抖。
    是的,他活了下來。
    在深淵核心那場最後的規則坍縮與能量沉降中,連他自己都以為必將形神俱滅。或許是父母殘響的最後庇護,或許是蘇九娘融入破界梭的靈性引導,又或許是他自身“百無禁忌”體質在絕境中的最後爆發,當那扇門徹底消失,混沌本源大部分被引入“墟”中沉澱後,他那近乎消散的意識與殘破的軀殼,竟被一股微弱的空間亂流陰差陽錯地拋出了即將徹底封閉的深淵維度,落在了榕城遠郊一片荒蕪的山林裏。
    是管理局一支負責清掃戰場邊緣區域的小隊發現了他。當時他氣息奄奄,右臂自肩部以下呈現出一種詭異的、仿佛被燒焦後又石化的狀態,內部卻隱隱散發著極不穩定的危險波動,生命體征微弱到幾乎無法探測。
    他被秘密送往了管局最高級別的醫療研究中心。林玥動用了大量資源,甚至驚動了總局的頂尖專家,才勉強保住了他的性命,並研製出了這副“封靈套”,暫時控製住了他右臂的異狀。
    他昏迷了整整兩個月。
    醒來後,他變得異常沉默。對於深淵最後時刻發生的事情,他隻字不提,隻是確認了蘇九娘與阿七的犧牲。管理局方麵,尤其是以顧清影為代表的研究派,自然對他充滿了“興趣”,無數次試圖從他這裏獲取關於深淵、關於門後存在、關於他自身力量的第一手數據。但沈厭始終以傷勢未愈、記憶混亂為由,冷淡地應對了過去。
    他拒絕了管局提出的、加入其特殊編製或進入深度監控療養的建議,隻提出了一個要求——回往生齋。
    林玥在權衡了許久,並與他進行了一次長達數小時的密談後,最終頂住了內部的壓力,批準了他的要求。條件是他必須定期接受管局的“健康複查”,並佩戴著這副無法自行取下的“封靈套”。
    於是,在第三個滿月過去的第二天,他回到了這片承載了他太多記憶的廢墟。
    沒有歡呼,沒有迎接,隻有一片死寂和遠處施工的隱約噪音。
    他花了半個月的時間,幾乎是獨自一人,用還能活動的左手,一點點清理了鋪子內的廢墟,簡單修複了門窗,購置了最基本的物件。他沒有動用任何特殊的能力,就像一個最普通的、身體不便的傷患,緩慢而固執地,想要找回一點屬於“沈厭”的日常。
    茶水注入粗陶杯中,泛起微漾。沈厭放下茶壺,用左手端起杯子,湊到唇邊,輕輕吹了吹氣。
    通幽眼……似乎也隨著那場浩劫而沉寂了。他此刻看向窗外,看到的隻是破敗的街道,灰蒙蒙的天空,感知不到任何靈體的痕跡,也看不到那些交織的規則線條。世界,仿佛一下子變得“幹淨”而“平庸”了。
    但他知道,那沉寂的力量並未消失,隻是潛伏著,如同他右臂內被封印的混沌,如同懷中那枚同樣變得安靜、卻與他血脈相連的儺麵碎片(已被他重新收起)。他能感覺到,一種與以往截然不同的、更加內斂、更加深沉的“聯係”,存在於他與這片天地,與那地底深處已然不同的“深淵”之間。
    那不是力量上的掌控,更像是一種……認知上的錨定。
    他放下茶杯,目光落在自己那被黑色材質包裹的、毫無知覺的右臂上。
    失去了一條手臂,失去了大部分顯性的力量,蘇九娘和阿七也永遠離開了。
    他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但……他還活著。榕城也還在。
    父母犧牲維護的“平衡”,以另一種更加慘烈、卻也更加徹底的方式,被暫時維係住了。
    他抬起左手,有些生疏地、緩慢地拿起旁邊桌上放著的一張裁剪好的白紙和一根細竹篾。他嚐試著,像很久以前師父教他那樣,用一隻手,笨拙地折疊、彎曲、固定。
    動作很慢,很別扭,甚至有些可笑。一個簡單的紙元寶,他花了很久才勉強做出一個歪歪扭扭的形狀,完全談不上任何“靈性”。
    但他沒有停下,隻是專注地看著手中的紙張,感受著那粗糙的觸感,聽著竹篾彎曲時細微的聲響。
    往生齋的招牌還在。
    “百無禁忌”的信條還在。
    他,也還在。
    這就夠了。
    新的篇章,總要有人,用還能動的手,一頁一頁,慢慢地翻過去。
    窗外的陽光,努力穿透厚厚的雲層,在他蒼白的側臉上,投下一小片模糊的光暈。
    店鋪角落裏,一個剛剛被他隨手放在架子上的、歪歪扭扭的紙元寶,在無人注意的陰影中,其內部最核心的一點褶皺處,一絲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融合了灰、藍、紅三色的奇異光澤,極短暫地閃爍了一下,隨即徹底隱沒。
    仿佛沉眠力量的,一次無意識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