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它還是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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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光芒的漣漪並非來自天空,而是源於大地。
    整座城市仿佛一片倒懸的星海,每一扇窗,每一麵玻璃幕牆,都成了一隻窺探的瞳孔,瞳孔中倒映著同一個模糊而扭曲的影子。
    然而,在這億萬道目光的注視下,沈默的房間卻是一片純粹的黑暗。
    他靜坐在黑暗的中心,閉著雙眼,仿佛一座孤島,隔絕了外界洶湧的光潮。
    他沒有去看窗外那詭異的城市奇景,甚至沒有去想。
    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眼瞼之下,那片名為“視網膜”的戰場上。
    那個熟悉的倒影,那個在火場鏡中出現的“教師”,正靜靜地懸浮在他的視覺中樞,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凝視著他。
    這一次,沈默沒有試圖驅散它,也未曾移開自己的精神焦點。
    他選擇了直麵。
    “我是沈默。”
    他在腦海中,用自己最清晰、最沉穩的聲音,默念出第一句錨定語。
    隨著話音落下,一個具體的形象開始構建:一雙戴著藍色無菌手套的手,正精準地握著解剖刀,刀鋒劃過冰冷的金屬托盤,發出清脆的聲響。
    那是他的手,在市局法醫中心的解剖台上。
    “我沒有在火場。”
    第二句錨定語響起。
    腦海中的畫麵隨之切換。
    高大的白色書寫板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邏輯推導公式和分子結構式,墨跡未幹。
    一支黑色的記號筆被他隨手放在板槽上,滾落了半圈。
    那是他的實驗室,他推導出石碑殘響能量模型的戰場。
    “我不曾被遺忘。”
    第三句。
    畫麵溫柔下來。
    童年家中那間老舊書房,空氣中彌漫著舊紙和桃花心木的味道。
    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巨大的木質書架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他還是個孩子,正踮著腳,試圖去夠最高一層的一本天文學圖冊。
    一遍,又一遍。
    解剖台前執刀的手、實驗室白板上的推導公式、童年家中書房的木質書架。
    每一個意象都是他之所以為“沈默”的基石,是他用時間和經曆一磚一瓦搭建起來的自我堡壘。
    他終於徹底明悟,對抗那東西的戰場,不在外界任何一個角落,不在任何一麵鏡子裏,而在於“我”這個概念的定義權。
    誰能定義“我”,誰就贏得了這場戰爭。
    次日清晨,天光乍亮,城市恢複了平日的喧囂。
    那些玻璃幕牆仿佛隻是做了一場光怪陸離的夢。
    但沈默沒有。
    他用了一整天的時間,將自己的居所徹底改造。
    所有的鏡子都被拆下,用厚布包裹,堆進了儲藏室。
    電視屏幕、電腦顯示器,乃至不鏽鋼水壺和光滑的門把手,全被貼上了啞光的黑色吸音材料。
    窗戶被厚重的遮光窗簾封死,不留一絲縫隙。
    整個家,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拒絕任何光線與影像的黑色盒子。
    一個絕對的認知安全區。
    他啟用了全新的作息與溝通規則。
    每日,他隻通過語音電話與蘇晚螢進行必要的交流,並嚴令禁止任何形式的視頻通話或照片傳遞。
    他還提出了一個近乎偏執的要求:每天的物資與信息,必須由蘇晚螢親手寫在一張紙條上,放置在門口。
    並且,每張紙條的開頭,都必須包含一個隻有他們兩人才知曉的“記憶密鑰”。
    “你曾說銅能導念。”傍晚,當他從門縫下抽出第一張紙條時,看到了這行熟悉的字跡。
    這是他很久以前在分析一個與金屬有關的案子時,對蘇晚螢開的一個玩笑。
    看到這行字,他才放心地閱讀下麵的內容。
    這是驗證,是過濾,是確保信息源頭絕對純淨的防火牆。
    在黑暗中,他摸索著拿起筆,在筆記本上寫下了一行新的規則:“不看我者,不被汙染;知我者,方為見證。”
    幾天後,林小雅再度來訪。
    這一次,她沒有哭,隻是臉色蒼白,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氣。
    她帶來了一幅素描,畫紙的邊緣已經有些卷曲。
    “這是我哥哥……他自殺前,畫的最後一幅畫。”她的聲音顫抖得厲害,“他說……他說,畫上這個人,要替你走完剩下的路。”
    沈默接過畫紙。
    畫麵觸感粗糙,炭筆的痕跡很重。
    畫中,一個高大的背影站在衝天的火光前,那身形輪廓,赫然是他自己。
    然而,在那背影的陰影裏,卻隱隱透出另一個截然不同的輪廓——寬肩、微駝,帶著一種老派學究的氣質。
    兩個背影,在火光前詭異地重疊、融合,仿佛下一秒,那個潛藏的影子就要徹底吞噬前者。
    它與他在鏡中看到的“教師”幻影,完全重合。
    他沒有像林小雅預想的那樣憤怒或驚恐,更沒有將畫焚毀。
    他隻是將畫紙平鋪在唯一的工作台上,打開了一盞小小的紫外線燈。
    幽紫色的光芒照射下,奇跡發生了。
    在畫紙粗糙的纖維深處,一些極淡的、水波狀的熒光紋路緩緩浮現出來。
    那紋路與他在石碑殘響中看到的“記憶場”波動,同根同源。
    “它在借她的手,繼續畫我。”沈默的聲音冰冷如鐵,不帶一絲感情。
    那個東西,那個汙染源,不僅存在於鏡麵反射中,它還能通過被汙染者的精神,影響現實,甚至……創作。
    這個發現讓他不寒而栗。汙染的深度,遠超他的想象。
    他立刻著手設計了一個新的實驗,他稱之為“認知剝離實驗”。
    他通過加密語音,請求蘇晚螢在完全不透露他近況的前提下,分別致電三位曾與他緊密共事的市局警員,請他們用幾個關鍵詞,描述“沈默探長的典型行為特征”。
    他需要一個來自外界的、客觀的“沈默”形象。
    蘇晚螢效率極高。
    幾個小時後,一份清單通過“記憶密鑰”紙條送了進來。
    清單上羅列著警員們對他的印象:邏輯鏈縝密、語速快、習慣用指節敲擊桌麵、分析時眼神會失焦、書寫時字跡會微微右傾……
    沈默坐在黑暗中,將這份“他人眼中的我”的清單,與自己近期的行為模式逐條比對。
    他像一個最嚴苛的審計師,審查著自己的每一個念頭,每一個無意識的動作。
    很快,他找到了三項致命的偏差。
    第一,他近來思考時,會無意識地停頓在家中各個房間的門框邊緣,仿佛正猶豫著要不要推開一扇看不見的門。
    第二,他說話的尾音,在不經意間會微微下沉,帶上一種類似於歎息的質感。
    第三,也是最讓他毛骨悚然的一點,他在筆記本上書寫自己的名字時,“沈”字的最後一筆,開始不受控製地向上挑起。
    那不是他的筆鋒,他從未有過這樣的習慣。
    結論清晰而殘酷:汙染已經滲透到了他的潛意識與行為模式中,它正在像一個病毒改寫代碼一樣,悄無聲息地替換著構成“沈默”這個人的基本輪廓。
    深夜,萬籟俱寂。
    沈默坐在那張唯一的椅子上,再次緩緩閉上了眼睛。
    這一次,他沒有構建任何防禦性的記憶。
    他隻是等待著。
    如期而至,那個“視網膜上的倒影”清晰地浮現。
    它依舊是“教師”的模樣,嘴角甚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上揚得更厲害,帶著一種勝券在握的得意,似乎正要開口說些什麽。
    沈默沒有閃避,反而主動迎上了那道目光,在自己的意識深處,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與清晰,宣告道:
    “你可以模仿我的行為,複製我的記憶,甚至篡改我的習慣。但有一件事你永遠無法做到。你無法經曆我的思考,無法體驗我的迷茫,無法重現我為了尋找真相而犯下的所有錯誤。”
    他的意念如同一柄手術刀,精準地刺向對方的核心。
    “你不是我——因為你,不會犯錯。”
    話音落下的瞬間,倒影瞳孔驟然緊縮,那得意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仿佛被瞬間凍結。
    下一瞬,一聲極輕、卻又無比清晰的“吱呀”聲,突兀地在沈默的左耳邊響起。
    那聲音,就像一扇塵封已久的沉重木門,被從外麵推開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縫隙。
    他端坐不動,全身的肌肉卻瞬間繃緊。
    他沒有去尋找聲音的來源,隻是將手緩緩地移向桌上的錄音筆,按下了錄音鍵。
    對著空無一人的黑暗,他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音量,低聲呢喃:
    “它怕的不是光……是‘不被承認’。”
    話音剛落,窗外,那曾如億萬巨眼般睜開的城市玻璃幕牆,所有的光芒漣漪在同一時刻悄然退去,恢複了深夜的沉寂。
    仿佛那億萬雙眼睛,隨著他意識中的勝利,同時疲憊地閉上了。
    房間裏重歸絕對的死寂,隻有錄音筆上的一點紅光在無聲閃爍。
    就在這片刻的安寧之中,桌上那部經過特殊設置、理論上隻有蘇晚螢才能撥通的加密手機,突然發出了一陣急促而單調的蜂鳴。
    那是市局內部統一配發的、代表著最高緊急等級的來電鈴聲。
    沉寂,被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