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十三級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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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音落下的瞬間,沈默已經轉身衝回了工作台。
    城市的脈搏仍在微弱地顫動,但那股怨毒的寒意,確實因張遠殘響的介入而變得更加複雜、更加無序。
    他戴上監聽耳機,將第21章錄到的那段新增呼救聲紋單獨提取出來,導入頻譜分析儀。
    屏幕上,幽藍色的波形圖徐徐展開。
    與李誌忠三人的聲紋相比,這第四道聲音的頻譜特征截然不同。
    它的基頻震顫微弱且不規則,高頻部分則混雜著一種持續的、毛刺般的噪音。
    沈默放大細節,眉頭緊鎖——這是聲帶長期暴露於高濃度粉塵環境下才會形成的不可逆損傷,像一張被砂紙磨花了的唱片。
    更關鍵的是聲音的內容。
    在絕望的呼喊中,夾雜著一些模糊但清晰可辨的碎片化詞語:“承重比……M8313……誤差超限!”這些不是臨死前的囈語,而是技術人員的專業術語。
    一個被遺忘的、懂技術的工人。
    沈默立刻調取了當年宏業建材公司的全部員工花名冊,從正式工到合同工,逐一進行聲紋信息庫的模糊比對。
    電腦高速運轉,屏幕上滾過上百個名字,最終卻彈出一個冰冷的提示框:查無此人。
    “會不會,他根本就不在花名冊上?”蘇晚螢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帶著一絲冷靜的推測,“比如臨時工,或者暑期來實習的學生,甚至……根本就不是工人。”
    她的思路給了沈默新的方向。
    他暫時放下聲紋比對,轉而協助蘇晚螢檢索更邊緣的資料。
    蘇晚螢的目標是1983年夏季的城市氣象檔案。
    很快,她有了驚人的發現。
    事故發生當天,江城正籠罩在一場罕見的特大暴雨之中,連續十二小時的降水讓空氣濕度達到了飽和。
    “暴雨天,木材的含水率會急劇飆升,遠超安全標準。”蘇晚螢指著氣象報告,語氣凝重,“按照施工規範,這種天氣下嚴禁進行木結構材料的驗收。這批M8313批次的樓梯扶手,那天根本就不該驗。除非……有人非常堅持,甚至可以說是強迫,必須在那天完成驗收。”
    線索指向了一個被刻意掩蓋的真相。
    兩人對視一眼,立刻驅車重返徐老所在的那個老茶館。
    這一次,徐老的狀態比上次更差。
    他沒有坐在常坐的窗口,而是蜷縮在茶館最陰暗的一個角落裏,眼神渙散,身體微微發抖,仿佛在躲避著什麽看不見的東西。
    沈默和蘇晚螢在他身邊坐下,輕聲呼喚了幾次,老人才渾濁地轉動了一下眼球。
    “那天……不止三個……”他嘴唇哆嗦著,聲音細若遊絲,“還有個年輕人……姓趙,是……是總工程師的兒子,大學放假來實習的……”
    記憶的閘門似乎被撬開了一道縫,徐老的話開始連貫起來:“那孩子厲害,一眼就看出來木頭有問題,當場就要往上報,要揭發……結果被……被項目經理帶人關進了工地的倉庫裏,鎖了一整夜……第二天放出來的時候,人就瘋了,見人就喊‘要塌了’、‘數據是假的’……後來,就聽說他想不開,跳了江。”
    “他叫什麽名字?工號是多少?”沈默急切地追問。
    徐老用力地搖頭,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恐懼和自責:“不知道全名……大家……大家都叫他‘趙工’……我們都不敢問,也不敢說……”
    就在這時,蘇晚螢從隨身的布包裏,取出了一本封麵已經泛黃、用牛皮紙包裹的《城市建築誌》手抄本。
    她快速翻動著書頁,最終停在其中一頁。
    那頁紙的頁縫裏,夾著一片早已幹枯的木屑。
    在木屑旁邊的空白處,有一行用鋼筆寫下的、娟秀卻有力的小字:“趙明遠,1983年質檢實習生,因‘精神失常’離職,未入正式檔案。”
    趙明遠。這個名字像一把鑰匙,打開了塵封四十年的黑暗之門。
    沈默沒有片刻耽擱,立刻憑借特殊顧問的身份,連夜趕往市檔案館的地下庫。
    他要調閱當年M8313批次樓梯所有的原始設計圖紙和質檢報告。
    檔案管理員帶著他走到一個積滿灰塵的角落,指著幾大箱即將按規定進行銷毀的廢舊圖紙:“應該就在這裏了,很多都發黴了,你小心點。”
    他在那堆散發著黴味的故紙堆裏翻找了近兩個小時,終於,在一份被墨水嚴重塗改的設計校驗單的背麵,發現了一行用鉛筆寫下的小字。
    字跡因為書寫者的用力而顯得有些顫抖,但每一個筆畫都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決絕:“數據造假,木材含水率37%,承重不足標準60%——趙。”
    落款隻有一個姓,但沈默知道,這就是趙明遠的絕筆。
    他從口袋裏拿出便攜紫外線燈,對著那張校驗單的角落照去。
    在紫光下,紙張邊緣幾處不起眼的淡褐色斑點,瞬間呈現出磷光反應——那是微量的、早已幹涸的血跡。
    樣本太小,時間太久,已經無法進行有效的DNA比對,但沈默還是用物證袋小心翼翼地將它封存起來。
    這不僅僅是一張紙,它是一個年輕生命最後的呐喊,是足以撼動殘響的“信息載體”。
    與此同時,蘇晚螢聯係上了民俗學會裏一位專門研究“冤屈未訴者”現象的老學者。
    電話裏,學者告訴她,民間自古便有“啞魂”之說。
    指的是那些生前洞悉真相,卻因種種原因無法發聲、含冤而死的人。
    他們的執念,比一般的亡魂要強烈百倍,因為他們的痛苦中,不僅有對加害者的憤怒,更有對自己無能為力的深刻自責。
    “我明白了。”蘇晚螢掛斷電話,立刻打給沈默,“趙明遠的殘響,可能不是在重複‘墜落’,而是在重複‘被困’。他的意識,被永遠地卡在了那間鎖住他的倉庫裏,一遍又一遍地目睹真相從指縫溜走,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不被任何人聽見。”
    這個推論讓沈默瞬間豁然開朗。
    當晚,他根據趙明遠被囚禁的倉庫位置,重新調整了傳感器的布設,並在倉庫的西牆——據徐老回憶,是趙明遠曾拚命撞擊過的牆——額外加裝了一台高精度的腦電波模擬捕捉儀。
    午夜時分,儀器有了反應。
    一段極具規律性的α波震蕩被清晰地記錄下來,其頻率特征,與現代醫學中,人類在清醒狀態下回憶創傷事件時大腦產生的波形高度一致。
    真相已經水落石出。
    沈默和蘇晚螢決定,立刻重啟安葬儀式,為這第四位受害者正名。
    然而,新的詭異事件發生了。
    當他們請來石匠,準備在之前那塊無名碑的背麵刻上“趙明遠”之名時,石匠才剛落下第一鑿,“明”字的第一筆還沒刻完,鑿子尖端竟應聲崩裂。
    換了一把新的,再次下鑿,堅硬的青石碑麵上,竟緩緩浮現出幾縷血絲般的暗紅色紋路。
    石匠嚇得連連後退,說什麽也不敢再動。
    蘇晚螢深吸一口氣,從包裏取出朱砂,混入碑文用的墨汁中。
    她走到碑前,沒有再強求石匠,而是用手指蘸著朱砂墨,低聲而清晰地誦讀起那張校驗單上的內容。
    “數據造假,木材含水率37%……”
    她的聲音在寂靜的墓園裏回響,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
    當她念到最後一句“承重不足標準60%”時,隻聽“哢”的一聲輕響,碑麵那幾道血色紋路匯集之處,竟裂開一道細微的縫隙,一滴粘稠的、淡紅色液體,從縫隙中緩緩滲出,如同石碑落下的一滴血淚。
    沈默走上前,將那個封存著帶血校驗單的物證袋,輕輕放入石碑基座預留的坑洞中,隨即覆上新土。
    他凝視著石碑,用隻有自己和這片土地能聽見的聲音低聲道:“你不是瘋了……你是唯一清醒的人。”
    話音落下,碑麵上的裂縫停止了蔓延,那抹詭異的紅色也漸漸隱去。
    石碑靜立,再無異變。
    次日清晨,奇跡發生了。
    江城全市內所有使用M8313批次樓梯的舊樓裏,扶手上困擾居民數日的血漬,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場持續了四十年的冤屈,似乎終於畫上了**。
    然而,就在沈默回到工作室,準備將所有數據歸檔封存時,他的手機屏幕亮了。
    一條來自無主號碼的短信,隻有簡短的一句話。
    “他們停了……可我們還沒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