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我的嘴再說真話,可誰會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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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舊照片貼著木地板滑出半寸,沈默的影子恰好罩住那行褪色標語。
    他蹲下身時,袖口蹭到書脊,深褐色封皮“啪”地彈開,幾頁泛黃紙頁因年久粘連發出細碎的撕裂聲——是林老師教學日誌的複刻本,他上周在舊書店用放大鏡逐頁比對過複刻章,確認與檔案館火災前的備份一致。
    此刻攤開的那頁,墨跡比其他頁更深。
    他的指節抵住桌麵,指腹因長期握解剖刀而留下的繭在紙頁上壓出淺痕。
    “五月十七日,晴。”日期旁畫著個簡筆太陽,是林老師教聾啞孩子認天氣時養成的習慣。
    往下讀兩行,他的瞳孔突然收縮:“我開始夢見學生用我的嘴說話。”
    鋼筆字在“嘴”字上頓了頓,墨點暈開指甲蓋大小的圓,像被某種情緒砸出來的坑。
    解剖刀在他褲袋裏硌著大腿——那是他習慣隨身攜帶的工具,金屬涼意透過布料滲進皮膚。
    他想起三天前特校孩子們的畫:穿白大褂的***在火場外,影子是林老師的輪廓;想起自己不受控做出的手語,與林老師臨終前寫的“安”字分毫不差;想起小吳說六十三個孩子異口同聲“他讓我們畫的”時,電腦屏幕上跳動的異常腦波頻率圖。
    “不是複製。”他輕聲說,喉結滾動,“是寄語。”
    窗台上的灰燼突然簌簌滑落,在瓷磚上堆成逗號形狀。
    沈默抓起手機,拇指在通訊錄裏快速劃動。
    蘇晚螢接電話時背景有瓷器碰撞聲,應該在博物館茶室整理展品:“沈醫生?”
    “幫我錄段音頻。”他說,語速比平時快半拍,“內容是還原林老師生前想公開的真相——她發現教育局篡改特校經費審計報告,火災當晚有人用助燃劑封鎖逃生通道。但結尾要加一句:‘死亡報告無法掩蓋,正如沉默無法抹除存在。’”
    “你要做什麽?”蘇晚螢的聲音裏有絲緊繃。
    “殘響的傳播邏輯是語言行為編碼。”他推開書房門,鞋跟敲著樓梯發出清脆的響,“它需要‘發聲者’承載執念,就像病毒需要宿主。現在我要當宿主,但植入自己的抗體。”
    二十分鍾後,小吳頂著亂蓬蓬的頭發衝進沈默家客廳。
    他懷裏抱著台銀色筆記本電腦,屏幕還亮著腦波頻率分析圖:“蘇姐說你要把音頻轉成低頻震動波?那是聾啞人用腳底感知的‘地傳聲’原理,但逆向神經節律……這相當於在殘響的共鳴池裏扔炸彈!”
    “不是炸彈。”沈默將教學日誌攤在茶幾上,指尖點著“夢見學生用我的嘴說話”那行字,“林老師的執念是‘讓真相被聽見’,所以殘響會尋找能‘發聲’的載體。我主動成為傳聲筒,用我的語言結構覆蓋它的編碼——認知反嵌。”
    小吳的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敲擊,屏幕跳出綠色的波形圖:“理論上可行,但風險是……”他突然頓住,抬頭時眼鏡片反著光,“它可能把你的意誌也當成新的執念源。就像往火裏倒油,燒得更旺。”
    沈默從抽屜裏取出EEG監測儀,金屬電極片在掌心投下冷光:“所以需要你調整震動頻率,幹擾它的共鳴周期。”他轉向剛進門的蘇晚螢——她抱著錄音設備,發梢沾著博物館走廊的穿堂風,“蘇小姐,錄音時注意語調和林老師生前講座的頻率一致,誤差不超過0.5赫茲。”
    蘇晚螢將設備放在桌上,手指輕輕拂過麥克風網罩:“我明白。她給特校家長做宣講時,每分鍾120字,重音在‘孩子’‘未來’這些詞上。”
    淩晨兩點,啟音學校地下室泛著黴味。
    沈默站在三麵黑板中央,粉筆灰還殘留在槽縫裏,像被按停的時間。
    小吳在牆角調試震動發生器,電線蛇一般爬過地麵;蘇晚螢抱著錄音筆,背抵著當年林老師放教具的木櫃,陰影裏她的眼睛亮得驚人。
    “開始。”沈默的聲音在空曠的地下室裏蕩開。
    低頻震動從腳底傳來,像有無數小錘在敲擊脛骨。
    蘇晚螢的錄音混著他的誦讀聲升起:“二零二一年三月,我發現特校基建款被挪用了一百七十萬……”
    起初隻有灰塵在空氣中漂浮。
    當他念到“你們不必開口,隻要看著我,我就存在”時,牆麵突然騰起黑霧——那是積年累月的粉筆灰與火災殘留的灰燼,此刻竟聚成模糊的人形輪廓,眼窩處是兩個更深的黑洞。
    沈默的後頸起了層雞皮疙瘩。
    他想起解剖台上的屍體,被鈍器擊打後皮下出血的形狀,和這灰影的輪廓竟有幾分相似——那是某種記憶的具象化投影。
    “我現在看著你。”他向前邁一步,鞋跟碾碎腳邊的灰堆,“但我要說的,不是你讓我說的。”
    灰影的手抬起來了。
    那是手語裏“撕扯喉嚨”的動作:拇指與食指成鉗狀,從喉結處狠狠向下拉。
    沈默的喉嚨突然像被鐵鉗攥住。
    他聽見自己的肋骨發出“哢”的輕響,胃酸翻湧著燒穿食道,一口血混著碎沫噴在灰影胸口——那灰影竟像有實體般,被血珠砸得向後踉蹌半步。
    EEG監測儀發出刺耳的警報。
    小吳的喊聲響在耳畔,但被某種高頻蜂鳴淹沒。
    沈默看見幻象:他站在講台上,身上穿著林老師的舊毛衣(那是她火災前最後一次講座的行頭),台下坐滿學生,可他們的臉是趙宇航——那個在天台墜亡的少年,脖頸處還留著繩索勒過的紫痕。
    “老師,您說的對嗎?”趙宇航的嘴唇開合,聲音卻是林老師的,“沉默能保護我們嗎?”
    “不。”沈默咬破舌尖,腥甜的血在嘴裏炸開,“沉默是幫凶。”他抓起別在腰間的骨鋸,刃口壓進掌心,“我不是容器!”皮膚被劃開的瞬間,痛覺像電流竄遍全身,“我是證人!”
    灰影發出類似玻璃碎裂的尖嘯。
    它的輪廓開始崩解,灰燼簌簌落在沈默腳邊,自動排列成一行歪歪扭扭的字:“你說的,我也在聽。”
    蘇晚螢衝過來時,沈默正癱坐在地。
    他的左手垂著,指尖沾著灰,地上有半行沒寫完的字:“下次……”
    “你還記得自己是誰嗎?”她蹲下來,用手帕按住他掌心的傷口。
    沈默盯著天花板,那裏還殘留著灰影消散前的殘影。
    他摸出懷裏的錄音筆,按下播放鍵——裏麵是他最初調查此案時的聲音:“一切異常,皆有物理痕跡。”
    但結尾多了段輕語,語調溫柔得像春風拂過舊書頁:“可有些痕跡,隻長在心裏。”
    窗外,一片灰燼飄過玻璃。
    月光下,那灰竟拚出半張嘴的形狀,上唇揚起,下唇微顫,像在說話,又像在吞咽。
    小吳突然吸了口冷氣,指向電腦屏幕:“看這個——”他調出特校監控記錄,畫麵裏,六十三個孩子的繪畫本自動翻頁,新的畫紙上,穿白大褂的男人握著解剖刀,正在給一團灰影做“屍檢”。
    沈默扯下EEG電極片,血珠滴在監測儀上,暈開個小紅點。
    他摸出手機,打開加密郵箱,將整理了三個月的調查報告附件拖進草稿箱——裏麵有篡改的審計報告掃描件、火災現場助燃劑成分分析、二十三個知情人的錄音。
    “明天。”他說,聲音啞得像砂紙摩擦,“交給警方。”
    蘇晚螢的手在他腕間輕輕一握。
    窗外的灰燼終於散了,月光重新漫過黑板,照見牆縫裏不知何時飄進去的一張紙——是林老師教學日誌的複刻頁,上麵用紅筆圈著句話:“真相不會沉默,會說話的,從來都不是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