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收件人...是你

字數:3974   加入書籤

A+A-


    門把在沈默掌心轉了半圈,金屬涼意順著指節竄進血脈。
    陳姨的身影隨著門軸轉動逐漸清晰,她懷裏的桐木盒裹著舊報紙,邊角的糨糊因年代久遠裂開細紋,露出底下暗紅底漆——那是母親最愛的“中國紅“,他記得十二歲那年跟著母親去木器廠挑木料,她蹲在木屑堆裏摸這塊板子,說要做成裝信的匣子。
    “小沈啊。“陳姨喉結動了動,眼角細紋裏凝著水光,“你媽走前三天,我去醫院送雞湯,她攥著我手腕往床底塞這盒子。
    說"陳姐,要是哪天小沈開始翻舊信了,你就把這個給他"。“她枯瘦的手指撫過盒蓋,指甲蓋泛著老年人特有的灰白,“我問她啥叫"開始翻舊信",她說"等他在解剖台上看見不該有的字,在顯微鏡裏看見不該有的紋路,就該懂了"。“
    沈默接過盒子時,掌心壓到一道凸起的木紋,和記憶裏母親握他手寫作業時的指節弧度重疊。
    他把盒子放在玄關矮櫃上,玻璃台麵映出兩人交疊的影子——陳姨的佝僂,他的挺直,中間橫亙著三十年光陰。“您坐會兒?“他說,聲音比平時低了兩度。
    陳姨搖頭,發頂銀白的碎發跟著晃動:“不了,我得回去給老頭子熬藥。“她轉身時,外套口袋裏掉出張泛黃的信紙角,彎腰撿的時候,沈默瞥見信頭寫著“陳淑蘭親啟“——和母親筆記如出一轍。
    門在陳姨身後輕掩,沈默盯著那抹暗紅木匣看了三分鍾。
    他解下白大褂搭在椅背上,從抽屜裏取出乳膠手套——不是解剖用的防割款,是母親生前做手賬時用的薄款,指尖有透明凸點防滑。
    手套戴上的瞬間,他忽然想起昨夜夢裏,有雙溫涼的手覆在他手背,教他握鋼筆:“拇指抵著筆杆第三道棱,食指別扣太緊。“
    盒蓋掀開時,有細碎的木屑簌簌落進縫裏。
    七封信整整齊齊碼在絲綢襯布裏,封皮是母親最愛的米黃色道林紙,邊角卷得很溫柔,像被反複摩挲過卻始終沒寄出去。
    收件人欄全是空白,郵戳位置也幹幹淨淨,連個壓痕都沒有。
    沈默的喉結動了動,從白大褂口袋摸出紫外線燈——這是他解剖室私藏的,專門用來照屍體皮下隱痕。
    冷白光掃過第一封信時,空白處浮出淡藍色字跡,像用檸檬汁寫的密信遇熱顯影。“沈默親啟“四個字在光斑裏逐漸清晰,筆鋒收得極利,是母親批改他作業時的尾調。
    第二封是“給等信的人“,第三封“致下一個我“,第七封最末,墨跡更重些:“這次換你懂了“。
    他摘下手套捏了捏信紙,紙張觸感比同年代的舊紙更柔韌,對著光看,纖維紋路竟和林導之前說的“心跳信封“有三分相似。
    “別碰。“身後突然響起蘇晚螢的聲音。
    他轉身,看見她正從玄關換鞋處直起腰,米色大衣下擺沾著博物館的展櫃灰塵,“我在樓下聞到鬆節油味,就知道你又在搗鼓這些。“她走到桌前,指尖懸在信紙上方半寸,“你母親的信我見過,八十年代的道林紙現在早該脆得能捏碎,但這些......“她頓了頓,“像被人每天用杏仁油擦過。“
    沈默這才發現自己的右手不知何時蜷成了握筆姿勢,拇指關節壓出淡紅印子——和母親生前握鋼筆的手型分毫不差。
    他猛地甩了甩手腕,橡膠手套在桌麵上發出輕響:“晚螢,幫我拿實驗室的PH試紙。“他翻出母親的日記本,1987年3月12日那頁夾著半張同款信紙,“當年她買了兩刀紙,一刀寫日記,一刀......“他比劃了下信盒,“現在日記紙的酸化程度是PH5.2,這些信......“試紙在信紙上暈開的顏色停在PH6.8,“像是被某種東西延緩了氧化。“
    手機在此時震動,林導的視頻通話跳出來。
    他的臉擠在實驗室攝像頭前,背景是亂糟糟的顯微鏡和腦電儀:“老沈!
    你讓我調的腦電數據出來了!“屏幕裏跳出兩條波形圖,一條是沈默近三日的睡眠腦電,另一條是沈母2015年的語音備忘錄,“看到沒?
    你淺睡時語言中樞的激活頻率,和阿姨念信的語速完全同步!“他推了推滑下來的眼鏡,“更邪門的是......“他調出另一張圖,右側前額葉區域有團明亮的光斑規律閃爍,“每次你靠近信盒,這裏就開始準備"角色切換"——你的大腦在學阿姨的說話模式。“
    沈默的後頸又泛起薄汗。
    他想起昨夜夢境:老式台燈下,信紙上的墨跡自己蠕動成母親的字跡,而他的手不受控製地抓起鋼筆,在空白處寫下“我回來了“。
    此刻他攤開右手,掌紋裏果然有一道淡黑印子,像被鋼筆尖壓過的痕跡。
    “看這個。“小舟的手語突然在身後亮起。
    他轉頭,發現她不知何時已跪在地上,黑絨布鋪了滿地毯,七封信平展展躺在上麵,石墨粉在月光下泛著銀灰。
    她指尖快速比劃:“前四封是阿姨的筆壓,後三封......“她用鑷子夾起第七封信,石墨粉顯影出更深的痕跡,“是你的運筆習慣。
    起筆輕,收筆頓,和你寫解剖報告時一樣。“她的手指突然急促抖動,“最後一句"這次換我等你",落筆時筆尖戳破了紙——你昨天淩晨三點是不是抓過鋼筆?“
    沈默猛地想起床頭櫃上那支鋼筆,今早發現筆帽沒蓋嚴,墨水在枕巾上洇了個小圈。
    他摸出解剖刀,刀尖輕輕挑起信紙背麵——極細的劃痕像微型刻度,從2018年12月10日(母親去世日)開始,每隔七天一道,最新的刻痕邊緣有新鮮木屑,分明是昨夜留下的。
    “它在計數。“他的聲音低得像歎息,“它數著我活過的每七天,數著我離"該回信"還有多久。“
    蘇晚螢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她的手指比平時涼,“現在銷毀還來得及。
    我去拿草酸,五分鍾就能......“
    “不行。“沈默抽回手,從白大褂內袋摸出個小鐵盒,“這是我爸的遺物,他當年在郵局當分揀員,總說"郵戳是信的身份證"。“他打開盒子,裏麵躺著枚銅製郵戳,邊緣磨得發亮,“我要試試,它認的是名字,還是身份。“
    解剖室的冷光燈在午夜兩點格外刺眼。
    沈默用采血針挑破指尖,血珠落在第七封信的“沈默親啟“上——沒有滲透,反而凝成圓滾滾的珠,順著紙麵滾到“親啟“二字上方,“啪“地裂開,像一滴眼淚。
    他抓起郵戳,蘸足印泥,重重蓋在信封正麵。
    墨跡突然開始翻湧。“沈默親啟“四個字像被橡皮擦抹過,逐漸變淡,最後隻剩下郵戳的紅印:“已投遞,拒收“。
    信紙上的劃痕同時扭曲,最新的那道“2023.11.12“裂成碎片,飄落在地。
    “它認的是"收件人"這個身份,不是名字。“沈默對著電話說,林導的呼吸聲在聽筒裏急促,“從今天起,我不再是等信的人。“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
    陳姨家的老屋簷下,一隻未封口的信封正從窗縫裏滑出來,沾著夜露的信紙在地上攤開,收件人欄空白處,有一滴淡墨正緩緩暈開——像是有人剛提起筆,又猶豫著放下。
    手機在此時震動,是老張的短信:“小沈,明天來我家一趟,有個老郵筒想給你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