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沉重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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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念頭如同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穿了沈默的記憶壁壘。
    那張被母親藏起的相紙,究竟是什麽?
    是某個他不認識的親戚,還是……別的什麽?
    他不敢深想,強迫自己將注意力拉回到眼前這樁詭異的案件上。
    法醫中心的值班員阿彩已經連續三個晚上報告了同樣的情況,她的臉色蒼白如紙,聲音裏帶著無法壓抑的顫抖。
    她說,每到午夜,走廊盡頭的檔案室門口,就會出現一個“無臉人”,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一個看不見的相框。
    沈默沒有斥責她迷信,而是直接調取了走廊的監控錄像。
    常規畫麵裏空無一物,隻有燈光投下的寂靜光影。
    他切換到紅外熱成像模式,屏幕上,一團人形的、散發著低溫的藍色陰影,果然準時出現在了檔案室門口。
    它緩慢地跪下,伸出手,周而複始地做著擦拭的動作,機械而執拗,仿佛一場進行過無數次的悲傷儀式。
    陰影沒有五官,隻是一團模糊的輪廓,卻透出一種令人心悸的絕望。
    “殘響在試圖具象化。”沈默對身邊的蘇晚螢說。
    他小心翼翼地從那塊地麵提取了樣本,放在高倍顯微鏡下。
    很快,他在塵埃中發現了極其微量的銀鹽結晶。
    這種成分,隻會出現在老式相紙的顯影過程中。
    結論不言而喻:那個“無臉人”並非幻覺,而是某種強烈的執念殘留,它試圖通過重複“清潔”這個動作,來完成一場被中斷的告別。
    就在沈默埋首於物證分析時,蘇晚螢在故紙堆裏有了驚人的發現。
    她翻出了一本1983年出版的《民俗誌》殘卷,裏麵夾著幾頁林教授的手稿。
    字跡已經泛黃,但內容卻清晰得令人不寒而栗。
    手稿中提到了一個早已被遺忘的概念——“麵相債”。
    古人認為,人死之時,若無人呼喚其名,無親人眼淚祭拜,其魂魄便無法安息。
    他們的麵容會因無人銘記而消散,淪為一個“空殼”,被迫在陽間遊走,尋找那些能夠“看見”他們的活人,企圖借他人之麵,重新獲得一張屬於自己的臉。
    蘇晚螢拿著手稿的手微微顫抖,一個大膽的推論在她腦中成型。
    她衝進實驗室,對沈默說:“小舟的母親,她不是被殘響附身的宿主,她是一個‘中介’!她用一生的時間去擦拭那些無名者的照片,是在用自己的記憶,替那些被遺忘的臉‘活’了一遍。她不是在清潔,她是在祭奠!”
    這個解釋如同一把鑰匙,打開了所有的死鎖。
    沈默看著顯微鏡下的銀鹽結晶,一個實驗方案迅速在他腦中構建完成。
    他找來一張因年代久遠而邊緣出現“遺像化”黑邊的相紙,將其小心翼翼地浸入按老配方調製的顯影液中。
    奇跡發生了。
    在昏暗的紅光燈下,原本模糊的相紙上,竟緩緩浮現出一張完整的人臉輪廓。
    那是一個陌生男人的臉,雙眼緊閉,神情悲戚。
    緊接著,幾顆淚珠狀的銀色顆粒從他的眼角滲出,順著麵頰緩緩滑落。
    銀粒所過之處,臉的輪廓隨之溶解,最終整張臉都消散在顯影液裏,仿佛在一場無聲的哭泣中徹底告別。
    沈默冷靜地記錄下所有數據,然後關掉了設備。
    他低聲說,像是在對空氣,也像是在對自己說:“它不是想被我們記住,它隻是想向我們確認——自己真的死過。”
    他做出了一個決定。
    這些承載著“麵相債”的相紙不能被銷毀,那無異於第二次謀殺。
    他要聯合蘇晚螢,向市政部門申請,將中心保存的所有“無名死者”檔案全部公開,並在廢棄的舊火葬場原址,為他們建立一座“無名碑”。
    提案在會議上引起了軒然大波。
    周主任第一個站出來激烈反對,他拍著桌子,滿臉漲紅:“胡鬧!那些人都是無名無姓的,有些甚至是罪犯,早就該被社會遺忘,憑什麽占用公共資源為他們立碑?他們本就不該被提起!”
    會議室裏,支持與反對的聲音交織在一起。
    沈默沒有爭辯,隻是平靜地走到前麵,打開了投影儀,播放了一段音頻。
    那是小舟母親生前留下的一段錄音,聲音蒼老而固執:“我每天都要把他們擦三遍,從第一張到最後一張。我怕啊……我怕時間長了,他們連自己長什麽樣子都忘了。”
    沙啞的聲音在寂靜的會議室裏回響,每一個字都重重地敲在眾人心上。
    剛才還義憤填膺的周主任,嘴唇動了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全場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提案最終通過了。
    揭幕儀式的前一夜,沈默獨自留在實驗室裏。
    他將所有“遺像化”的相紙整齊地排列在實驗台上,像一列等待檢閱的士兵。
    他拿起一支紅外激光筆,代替手指,從第一張開始,將光點逐一落在那些模糊的臉龐上,像是在深夜裏無聲地點名。
    光點移動得緩慢而鄭重,每停留一秒,都像是一次遲來的注視。
    忽然,當激光筆的光點落在他自己那張童年照上時,異變發生了。
    照片邊緣那圈不祥的黑色蔓延突然停止了,甚至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內緩緩收縮,如同退潮。
    沈默感到一陣異樣,他下意識地抬頭,看向身後實驗器材玻璃門上自己的倒影。
    鏡中的自己,臉上那股揮之不去的凝滯感和僵硬感,似乎減輕了些許,多了一絲活人才有的生氣。
    他放下激光筆,伸出手,指尖輕輕觸碰著童年照裏,母親身後那片模糊的背景。
    他對著那一張張沉默的相紙,也對著鏡中的自己,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輕聲說:“我看見你了。”
    話音落下的刹那,整整一排相框,同時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哢噠”聲。
    那聲音很輕,不像是碎裂,更像是一聲積鬱已久的歎息,終於得以釋懷。
    與此同時,窗外遠處,那座早已廢棄多年的火葬場煙囪,在沉寂了幾十年後,第一次冒出了一縷清澈、純淨的白煙,嫋嫋升向沒有星辰的夜空。
    第二天,無名碑揭幕的日子。
    時間指向十三點十三分,天空萬裏無雲,陽光刺眼得有些不真實。
    沈默抱著那個裝滿了全部“遺像”的沉重檔案盒,一步步走向那座新立的石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