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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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薄膜上的灼熱感愈發清晰,仿佛有無數根滾燙的繡花針,正隔著皮膚,一筆一畫地刺出複雜的紋路。
沈默強忍著那股從骨髓深處蔓延開來的癢痛,任由蘇晚螢舉著手持紫外線掃描儀,在他耳後那片半透明的皮膚上緩緩移動。
儀器的探頭發出低沉的嗡鳴,光束所過之處,原本近乎隱形的薄膜上,竟浮現出一排排密密麻麻、宛如蟻足的黑色小字。
蘇晚螢屏住呼吸,將掃描儀連接到便攜電腦上,高清圖像實時同步到屏幕。
她逐行逐字地比對,臉色由驚疑轉為震撼,最後化作一片冰冷的駭然。
“是完整的判決書……二十年前那份,”她喃喃自語,指尖在觸控板上顫抖,“每一個字都對得上,但是……”她猛地放大了其中一個關鍵段落。
屏幕上,打印體的“被告人沈默,犯故意殺人罪,證據確鑿,判處死刑”字樣清晰可見,但在每一個判定“有罪”的結論性詞語之上,都覆蓋著一個潦草卻力道十足的手寫字——“未”。
未曾犯罪,未曾殺人,未曾有罪。
這幾個手寫字像是憑空長出來的,與薄膜本身渾然一體,卻又帶著一種決絕的、強行扭轉的意味。
蘇晚螢立刻調出法院的內部檔案庫,找到了當年主審法官老陳的簽名存檔,那是他年輕時留下的筆跡樣本。
經過軟件的筆跡重疊比對,結果讓蘇晚螢渾身發冷。
屏幕上,代表匹配度的數值飆升至百分之九十八點七。
“筆跡……是老陳法官的,”蘇晚螢的聲音幹澀無比,她轉過頭,目光複雜地看著沈默,“它不是在顯示真相……它是在替你‘代筆’,用一個本該存在卻被抹去的結果,覆蓋了現實。”
沈默閉上了眼睛,沒有去看屏幕。
那股灼熱感此刻已經演變成一種奇異的流動感,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那些文字正如活物一般,在他的皮膚之下遊走、重組,仿佛有另一個清醒而固執的意識,正借用他的血肉作為紙張,奮力書寫著什麽。
他忽然間明白了,這不是殘響單純的侵蝕,這是一種顛倒過來的共生關係,一種詭異的“反向寄生”。
他不再是被審判的對象,他的身體,連同他的存在本身,正在成為被篡改的真相的新載體。
與此同時,在大學的物證分析實驗室內,林老師正對著一份光譜分析報告眉頭緊鎖。
銅鏡殘片焚毀後的灰燼樣本,在經過質譜儀分析後,呈現出一種極其罕見的成分組合。
除了意料之中的銅氧化物和玻璃體殘留,報告上赫然標注著微量磷化物與一種特殊的角蛋白混合物。
這種混合物的分子結構,在數據庫中僅有一個極其相似的參照物——人腦神經突觸末梢的脂質層。
鏡子的灰燼裏,怎麽會有人腦組織的殘留物?
林老師心中警鈴大作,她衝進資料室,從保險櫃裏小心翼翼地捧出那本用油布包裹的《鏡鑒錄》殘卷。
書頁早已泛黃脆化,她戴上白手套,一頁頁地翻找,手指最終停留在了一段幾乎被蛀蟲啃食殆盡的記載上。
那段古文用朱砂寫就,字跡險些模糊不清:“鏡為執念之巢,破則怨魂無依。然至怨者,可借身而存……鏡破胎出,血為舟,憶為火,執念可借識而行。”
鏡破胎出!
林老師的瞳孔驟然收縮,一個恐怖的念頭如閃電般劈開了所有的迷霧。
殘響並沒有隨著銅鏡的焚毀而消散,恰恰相反,焚毀銅鏡的火焰,成了它孵化的溫床!
它以沈默記憶中那份“被糾正的真相”為養料,正在他的身體裏,悄然孕育出一個名為“反審判之胎”的怪物。
這個怪物不再需要沈默跪下認罪,它需要他站起來,成為一個全新的“證人”,用他的血肉,用他被篡改的記憶,向這個世界重新宣告一樁被強行遺忘的滔天冤案。
法院檔案室的頂層,林主任的辦公室裏一片死寂。
老舊的卡帶錄音機裏,磁帶轉到了盡頭,發出“哢噠”一聲輕響。
林主任按下倒帶鍵,再一次播放了那盒沒有任何標簽的錄音帶。
磁帶裏,是她自己年輕時清亮而堅定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同一句話:“合議庭意見一致,維持原判……維持原判……維持原判……”
然而這一次,她將音量調到了最大,並用專業軟件進行了降噪處理。
在背景的電流嘶嘶聲中,一種極其細微、幾乎無法察通的聲音被剝離了出來。
那是另一個人的呼吸聲,平穩而壓抑,還伴隨著紙張被小心翼翼翻動的聲音。
這個聲音,在當年的會議室裏,本不該存在。
她的心猛地一沉,立刻打開電腦,調取了當年合議庭的最終會議記錄掃描件。
她死死盯著最後一頁的簽名欄,那裏有她自己的名字。
忽然,她發現了一個從未注意過的細節——在她的簽名那一頁的邊緣,掃描件上比實體原件多出了一道極不自然的折痕陰影。
那是在紙張被折疊過一次後,再展開簽名,才會留下的痕跡。
她想起來了,那天她根本沒去參加最後的合議,是事後,老陳單獨找到她,讓她在一份已經折好的文件上補簽的。
當晚,林主任又一次陷入了那個噩夢。
她再次坐在了那麵詭異銅鏡映照出的旁聽席上,周圍坐滿了麵目模糊的“觀眾”。
但這一次,當庭審開始時,所有“觀眾”的頭顱,都像生鏽的機械般,“咯咯”作響地一百八十度轉了過來,齊刷刷地看向她。
他們沒有眼睛,隻有黑洞洞的眼窩,卻異口同聲地低語著,那聲音匯聚成一股陰冷的浪潮,瞬間將她淹沒:“你也刪了那個‘未’字……你也刪了那個‘未’字……”
為了驗證那個可怕的猜想,沈默在蘇晚螢的協助下,設計了一個“認知阻斷”實驗。
他獨自待在一個沒有任何反光物體、牆壁貼滿吸音棉的房間裏,戴上頂級的工業降噪耳機,隔絕了外界一切聲音。
他攤開那份從耳後薄膜拓印下來的、被篡改過的判決書,開始逐字逐句地默讀。
他要測試,這種“真相”的汙染,是否能突破物理屏障,單純通過記憶和認知進行傳播。
三個小時後,在隔壁房間焦急等待的蘇晚螢,正對著電腦分析數據,口中忽然不受控製地、清晰地冒出了一句話:“根據法醫報告,死者屍體表麵未表現出明顯的痛苦反應……”
話一出口,她自己先愣住了。
她猛地捂住嘴,眼中滿是驚恐。
她從未讀過這起案件的任何卷宗,更不可能知道法醫報告的細節!
但那句話,連同那個被篡改的“未”字,卻如同她親眼所見一般,自然而然地從記憶深處浮現出來。
房間門被推開,沈默走了出來,臉色沉靜如水,眼神卻銳利如刀。
“它成功了,”他用一種不帶任何感情的語調說道,“它在用‘共識’當疫苗。隻要有一個人開始‘記得’這個錯誤的版本,很快,所有人都會被接種。當所有人都認為這是真相時,那被遺忘的,才是假的。”
這個發現讓兩人不寒而栗。
沈默立刻返回病房,小心翼翼地用手術刀從耳後剝離下一小片薄膜樣本。
他將樣本置於載玻片上,放到了高倍偏振光顯微鏡下。
在偏振光的照射下,薄膜上那些流動的文字呈現出奇異的光暈。
它們的流動並非雜亂無章,而是遵循著一種極其精密、類似於二進製編碼的規律在閃爍、重組。
這規律……太熟悉了。
沈默猛然間想起了什麽,他衝到電腦前,調出了當年庭審的原始錄音。
他過濾掉所有人聲,隻保留了背景的雜音。
在那片混沌的噪音中,有一種極輕、但極有節奏的敲擊聲,斷斷續續,貫穿了整個庭審過程。
嗒。嗒嗒。嗒。嗒嗒嗒。
他將敲擊聲的節奏與顯微鏡下文字流動的編碼規律進行比對,結果完美吻合!
記憶的閘門轟然打開,一個被所有人都忽略的畫麵浮現在他腦海——庭審現場,那個永遠低著頭、默默打掃著角落的清潔工阿彩,她手中那把老舊的拂塵,總是有意無意地敲擊著旁聽席的木質圍欄。
不多不少,每一次都是七下。
七下拂塵。
沈默的呼吸瞬間急促起來,他抓起電話,用前所未有的急切語氣對另一頭的蘇晚螢吼道:“去找阿彩!立刻去法院後勤處找那個叫阿彩的清潔工!我們都錯了,銅鏡不是源頭,她也不是什麽揚聲器……她是‘校準者’!殘響需要她的節奏作為信標,才能把這個巨大的錯誤,精準地‘同步’到每一個人的腦子裏!”
電話掛斷,沈默望向窗外。
法院大樓頂端,那麵破碎銅鏡的裂痕深處,一縷縷幾乎看不見的灰色粉塵,正像冬日的初雪,悄無聲息地飄散出來,乘著微風,落在行色匆匆的路人身上。
一名剛剛走出法院大門的年輕記者,正低頭看著手機,一粒灰燼恰好落在了他的肩頭。
他腳步一頓,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嚨,整個人僵在原地。
他緩緩抬起頭,眼神變得空洞而悔恨,嘴唇翕動著,用一種夢囈般的聲音喃喃道:“我認罪……我有罪……是我幹的……我該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