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聽診器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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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吞噬了光,也吞噬了聲音,唯有沈默自己的心跳在耳廓中回響。
    他摒棄了視覺,將全部的感知沉浸於指尖和耳膜。
    他從懷中摸出那副冰涼的聽診器,這是他作為法醫的延伸,是他傾聽死者最後證言的工具。
    他沒有走向蘇晚螢,而是轉身,將聽診器的金屬頭輕輕貼在了距離最近的一座展櫃上。
    那裏麵陳列著一枚鏽跡斑斑的銅扣。
    冰涼的金屬隔著玻璃,傳遞來一種奇異的震動。
    咚…咚…咚…平穩、有力,帶著一種讓沈默渾身血液都為之共鳴的熟悉感。
    他下意識地抬起左腕,借著腕表微弱的夜光,目光落在秒針上。
    一秒,一跳。
    分毫不差。
    那是他自己的心跳。
    他心中一凜,迅速移開聽診器,走向另一側陳列著一支骨笛的展櫃。
    笛身泛著象牙般的色澤,仿佛還殘留著吹奏者的餘溫。
    當聽診器再次貼上玻璃時,耳中傳來的不再是心跳,而是一陣壓抑而短促的咳嗽聲。
    咳…咳咳…那聲音嘶啞,仿佛要把肺都撕裂。
    沈默的瞳孔猛然收縮,這咳嗽的節奏,這其中的疲憊與痛苦,與他昨夜夢境中反複出現的、老吳在焚屍爐前佝僂著身子喘息的頻率,竟是驚人的一致。
    一個顛覆性的念頭如閃電般劈開了他固有的認知。
    他明白了。
    展廳裏的殘響,並非單純地在播放過去儲存於物品中的信息。
    它更像一麵鏡子,一麵能夠映照出“傾聽者”內心深處記憶與感知的鏡子。
    每一件展品,都在借由他的認知與情感,獲得“顯形”的資格。
    它們在用他的記憶,訴說它們自己的故事。
    就在這時,一道身影從立柱後的陰影中緩緩走出,腳步聲輕得像貓。
    是老陳。
    他臉上沒有了往日的戲謔,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重的、仿佛背負了數十年秘密的疲憊。
    他沒有說話,隻是將一本封麵泛黃的硬殼日誌遞到沈默麵前。
    封麵上,一行褪色的鋼筆字跡依稀可辨:《1983年城市記憶展籌備手記》。
    沈默接過日誌,指尖觸碰到粗糙的紙張,一股陳舊的黴味撲麵而來。
    他借著應急燈的幽光翻開,其中一頁用紅筆圈出的段落吸引了他的注意:“當觀眾的關注點不再是‘這是誰的遺物’,而開始轉變為‘它為何會在這裏’時,展品本身就會‘活’過來。”
    “我們最初的目的,是想建造一座‘遺忘療愈館’。”老陳的聲音低沉得如同來自另一個時空,“讓那些被城市發展遺忘的人和事,在這裏找到一個安放的角落。可是後來,事情失控了。當第一件展品開始回應觀眾的眼淚,用低語安撫一個失獨的母親時,我們知道,我們觸碰到了禁區。上級緊急下令,項目永久封存。”他看向被灰絲纏繞的蘇晚螢,她不知道,她精心策劃的每一場‘主題共鳴’,其實都是在無意中複現當年那個被嚴令禁止的實驗。”
    沈默的手指顫抖著,翻到了日誌的最後一頁。
    在那頁的空白處,有一行清秀卻力透紙背的批注,字跡他認得,是林老師的。
    “執念不滅,隻因無人真正聽見。真相從來不是終點,而是對話的開始。”
    對話……沈默咀嚼著這個詞,眼前閃過一幕幕過往。
    他一直以來,都是以一種“破案”的姿態麵對這些殘響。
    解剖死因,歸納規則,命名現象,將一切無法理解的神秘事物,強行納入自己熟悉的邏輯框架。
    他像一個冷酷的分類學家,給每一個靈魂貼上標簽。
    可這些“被遺忘者”真正需要的,或許從來不是一個精準的定義,而僅僅是一句承認——承認他們曾經真實地存在過,痛苦過,愛過。
    他從隨身攜帶的物證袋裏,取出了一份屍檢報告的副本。
    那是他親手寫下的,關於那個在舊信封裏留下無字信的父親的死亡結論。
    白紙黑字,冰冷而確鑿:“死因:孤獨致死,無其他直接物理致病因素。”而在報告頁邊的空白處,是他當時寫下的一行批注,像是在說服自己:“情感無法量化,故此結論不予采信,僅作參考。”
    他站在這滿室的低語和注視中,當著所有展品的麵,將那份代表著他過去固執與偏見的報告,一寸寸撕成了碎片。
    他揚起手,將紙屑撒向空中。
    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那些碎片並未飄落,而是在展廳幽藍的餘光中懸浮起來,像被無形的引力牽引,緩緩旋轉、拚合。
    最終,它們在半空中組成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跡:“你也是我們。”
    沈默徹底怔住了。
    這不是他腦中的文字,這是來自所有殘響的集體回應。
    “你從不信鬼神,沈默。”一個溫和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周醫生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那裏,他的眼神清澈而悲憫,“可你一直都在用最科學、最嚴謹的方式,去傾聽亡者的訴說。你的共情,才是你最鋒利的那把解剖刀。”
    沈默深吸一口氣,緩緩跪坐在蘇晚螢麵前。
    他不再試圖用手術刀去切斷那些灰絲,那些灰絲本就是執念的具象化,斬不斷的。
    他伸出手,輕輕握住了蘇晚螢冰冷的手。
    他閉上眼睛,將自己腦海中那些同樣被遺忘,同樣未被聽見的故事,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當成證言,說了出來。
    “我母親臨終前,在病床上寫了七封信,給她的初戀情人。但她一封都沒有寄出去,因為那個人早在二十年前就去世了。她隻是想找個人說說話。”
    “我經手的第一個死者,是個工地上的工人。他的家屬來簽解剖同意書,那個男人的妻子,在簽名欄上,一筆一劃,簽了足足十八次自己的名字。她後來告訴我,她隻是想確認,她丈夫的身體,還被當成一個人來鄭重對待。”
    “那個在天橋上寫無題詩的女孩阿彩,她失蹤前,曾在橋洞下,為三百個她聽來的、無名無姓的流浪者,一個個默念他們的名字。她念了整整一夜,直到聲帶嘶啞,再也發不出聲音。”
    當沈默說完最後一個字,整個展廳內,那股如同潮水般永不停歇的低語,忽然間,停頓了。
    萬籟俱寂。
    附著在蘇晚螢皮膚上那些猙獰的傷痕,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褪去、愈合。
    一切都恢複了原樣,唯有她的眼角,一滴混雜著灰色灰燼的淚珠,悄然滑落。
    這片死寂持續了不知多久,久到讓沈默以為一切都已結束。
    然而,展廳中央,那雙緊閉的眼睫,卻在此時微微顫動了一下。
    那不是解脫後的鬆弛,而是一種承載了更沉重訊息的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