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話燙

字數:5265   加入書籤

A+A-


    手術刀的冰冷觸感從指尖傳來,仿佛是他決心的一部分。
    沈默沒有片刻遲疑,蜷縮的身體在狹窄的排水管道中艱難蠕動,朝著那片在黑暗中散發著微光的膠質膜靠近。
    他從腿側抽出一柄用某種生物肋骨打磨成的骨刀,刀刃鋒利,卻不會發出金屬的鳴響。
    他小心翼翼地刮下一小片半透明的薄膜,那東西觸感如冰涼的凝膠,卻異常堅韌。
    他迅速將其裝入一個特製的鉛襯密封袋,鎖死袋口,隔絕了它與外界的一切信息交換。
    就在他完成取樣的瞬間,一個念頭不受控製地在他腦海中閃過——父親不是意外死亡,他是被謀殺的。
    幾乎在同一時刻,他身旁那巨大的膠質膜層,那頭名為“殘響”的怪物的實體部分,竟起了反應。
    他用手電筒的餘光瞥見,緊貼著管道壁的膜層表麵,有一小塊區域倏地微微發熱,顏色從半透明變得近乎全透明。
    在那短暫的清澈中,他看到了內部的景象——無數比發絲更纖細的紋路縱橫交錯,如同凝固在琥珀中的聲波。
    那些紋路不是隨機的,它們構成了某種複雜的、他無法理解的結構。
    沈默的心髒驟然緊縮。
    他明白了。
    殘響並非隻是被動地收集那些“被說出的聲音”,它真正的食糧,是那些在唇齒間被強行扼殺的真相,是那些即將噴湧而出卻被意誌力死死壓回意識深處的認知。
    每一個被深埋的秘密,每一次欲言又止的掙紮,都像是一次高能的獻祭,其蘊含的“認知勢能”遠比一句簡單的陳述要龐大得多。
    那些被咽下去的話,才是喂養它長大的最高效的能量。
    他立刻閉上雙眼,不再去看那詭異的膜層,在腦海中用最堅定、最清晰的意誌對自己下令:“從現在起,所有結論,隻存在於腦內,永不破唇。”
    與此同時,城西的老式照相館內,蘇晚螢正舉著一架沉重的蔡司古董相機。
    暗房的紅色安全燈下,昏迷不醒的小舟躺在一張長椅上,臉色蒼白。
    蘇晚螢的動作精準而迅速,她打開相機後蓋,但裏麵空空如也,根本沒有裝膠卷。
    她取出一張全新的明膠銀鹽底片,用一支猩紅的口紅,在粗糙的乳劑層上,反向寫下三個字:“無人在此”。
    她知道殘響的規則。
    任何被記錄下的“影像”,都會被它視為一種“存在證明”,一個可以被鎖定的坐標。
    但這種未經曝光、並且用絕緣物質反向書寫的底片,在殘響的感知中,是一種“否定性記錄”。
    它像一個邏輯黑洞,能夠在固定的空間坐標上,製造出一個短暫的認知盲區。
    “哢噠。”
    她按下快門。
    快門葉片開合,但沒有任何光線進入。
    她迅速取出底片,換上新的一張,重複著寫字、假裝拍攝的動作。
    當她連續完成七次這個儀式後,一直徘徊在照相館門外,那陣若有若無、仿佛踩在人心上的腳步聲,終於像是失去了目標,漸漸退散遠去。
    蘇晚螢鬆了口氣,低頭檢查手中的底片。
    前六張都安然無恙,口紅的字跡在紅光下顯得格外詭異。
    但當她看到第七張,也是最後一張底片時,她的瞳孔猛地收縮。
    那張本該隻有口紅字跡的底片上,竟然浮現出了一張男人的臉。
    是沈默。
    他的影像模糊而扭曲,像是從深水中浮現,嘴唇微微張開,似乎正在說一句話。
    蘇晚螢死死盯著他的口型,反複辨認,卻發現那口型無比怪異,無論她如何解讀,都無法拚湊出一個有意義的詞匯。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廢棄的紡織廠據點。
    阿彩拖著一條受傷的腿,狼狽地撞開鐵門。
    她一抬頭,心便沉了下去。
    牆壁上,她之前用盡心力繪製的那些用於混淆視聽、扭曲語義的反義符碼,此刻已經全部褪色,失去了原有的力量。
    她靠著牆壁喘息片刻,從背包裏取出最後半罐熒光塗料。
    她沒有再試圖去寫那些複雜的符碼,因為她知道,在殘響的不斷學習和吞噬下,任何固定的“意義”都很快會失效。
    她將心一橫,將所有塗料潑在牆上,用手指、用掌心,在整麵牆上瘋狂地塗抹,最終畫出了一張巨大而扭曲的人臉。
    那張臉沒有鼻子,雙眼空洞下垂,最顯眼的,是它那被粗糙針腳死死縫合起來的嘴唇。
    在人臉的額頭上,她用盡最後一點顏料,寫下四個字:“此口已封。”
    做完這一切,她點燃一支從特殊渠道得來的蠟燭,將其置於畫像之前。
    燭火亮起,卻不是溫暖的橘黃色,而是森然的青白色,火焰靜止如一塊雕塑,燃燒時沒有一絲一毫的跳動。
    阿彩盤膝坐下,閉上眼睛,開始在腦中默背。
    她背誦的不是什麽經文,而是她從記事起說過的所有謊言。
    大大小小,善意惡意,無一遺漏。
    她要用這些龐大的、虛假的記憶,去覆蓋自己真實的人生軌跡,用無數的“偽信息”製造一場數據風暴,讓自己在殘響的感知中,變成一個無法被解讀的亂碼集合體。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當那根青白色的蠟燭燃燒至盡,火苗無聲熄滅的瞬間,整棟大樓裏所有廢棄的銅質電纜,突然齊齊發出一聲沉悶的嗡響,那聲音低沉而悠遠,如同從遠古地層深處傳來的鍾鳴。
    醫院的無菌隔離室內,小舟醒了。
    他的耳朵裏還塞著紗布,上麵浸透了用招魂幡灰燼調製的藥汁,散發著一股草木與紙灰混合的奇特氣味。
    那種無時無刻不在灌入他腦海、如同億萬隻蜜蜂振翅的信息流終於消失了。
    世界前所未有的安靜,這種安靜讓他獲得了片刻寶貴的、真正屬於自己的自由意誌。
    他費力地坐起身,從床頭櫃上找到一張空白的人體解剖圖。
    他沒有筆,便用指甲劃破指尖,用血在圖上喉嚨的位置,重重地畫了一個圈,然後又用盡全力,畫下一道粗重的斜線,將其徹底貫穿。
    做完這個標記,他又從枕下抽出一頁紙,紙頁泛黃,是從一本名為《器魂紀要》的禁書中撕下的。
    他再次蘸上指尖的血,用顫抖的手在上麵寫道:“我們錯了……不是要阻止它聽見……是要讓它再也聽不到‘重要的話’。”
    他將這張寫滿血字的紙頁,仔細地折成一隻紙鶴,然後將其放入床邊一個裝有蝴蝶標本的玻璃罐中。
    他擰開旁邊的福爾馬林瓶,將刺鼻的液體盡數倒入。
    就在福爾馬林淹沒紙鶴的瞬間,那清澈的液體竟如同被潑入滾油,猛然沸騰起來,冒出無數黑色的氣泡,仿佛正在消化一段足以顛覆世界的禁忌知識。
    此刻,沈默正站在城市排水係統最底層的圓形集水池邊。
    惡臭的積水在他腳下緩緩旋轉,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
    而在漩渦的中心,立著一扇完全由鑄鐵打造、鏽跡斑斑的圓形閘門,門心上刻著三個古老的篆字:回音井。
    他從懷中取出那張被係統判定為“真實有效”的、父親的《死亡通知書》。
    他鬆開手,那張薄薄的紙片卻沒有沉入水中,反而像一塊不會融化的浮冰,懸浮在漆黑的水麵上。
    沈默深吸一口氣,不再有任何猶豫。
    他將右手緩緩伸入冰冷刺骨的汙水中,五指張開,摸索著,最終握住了那塊他一直隨身攜帶的、父親的頭骨碎片。
    然後,他閉上眼睛,將自己腦海中所有關於真相的拚圖——關於“淨語計劃”的駭人目的,關於林秋棠的真實身份,關於“殘響”的本質與弱點——全部調動起來,讓它們在意識的最高層麵匯聚成一股前所未有的洪流。
    他一個字也沒有說,隻是將這股洪流,連同所有的悲傷、憤怒和決心,全部咽了下去。
    就在他完成這個“吞咽”動作的刹那,他腳下的水麵開始劇烈震蕩,漩渦的轉速陡然加快,發出如同野獸咆哮般的巨響。
    那扇緊閉了不知多少年的“回音井”鑄鐵門,發出一連串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開始緩緩向內開啟。
    幾乎在同一時刻,遠在城西照相館內的蘇晚螢,猛地低頭看向自己胸前掛著的銀質懷表。
    懷表的指針不知何時已經停止,此刻,在清脆的“哢噠”聲中,秒針、分針、時針,竟開始飛速地逆向旋轉,最終穩穩地停在了那個早已過去的時間——03:47。
    回音井沉重的鐵門還在一寸寸開啟,門後的黑暗比積水更要深邃粘稠,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與希望。
    但沈默沒有動,他的手依舊浸沒在冰冷而急遽旋轉的水中,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死死攥著那片鋒利的、屬於他父親的殘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