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閉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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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蹲在圖書館後巷的陰影裏,手中那塊染血的紗布早已幹涸發黑,像一片枯死的葉子。
    他沒有立刻離開。
    街對麵,巡邏無人機正以固定的節奏滑行,它們每經過一處曾張貼過信息的牆麵,猩紅的掃描光束便會停留三秒,像是在憑吊一具信息的屍體。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先前高舉玻璃碎片的行為,雖然成功騙過了緊急狀態下的識別係統,卻本質上仍是一種“展示”,一種對係統邏輯的應激反應。
    真正的隱匿,不是用一種偽裝去覆蓋另一種真實,而是讓存在本身失去被觀察、被解讀的意義。
    他站起身,將那塊紗布撕成無數細小的碎片,小心翼翼地混入下水道口的落葉堆裏,再用沾滿塵土的鞋底反複碾壓、摩擦。
    紗布的纖維與腐爛的植物、幹結的泥土混合在一起,徹底化為環境的塵埃。
    他知道,當一件證據不再被任何係統“期待”去發現時,它才獲得了終極的安全。
    與此同時,在城市檔案館迷宮般的通風管道深處,蘇晚螢正蜷縮著身體,背上用於破解物理鎖的工具箱緊貼著冰冷的金屬管壁,散發著微弱的燙意。
    就在剛才,《城市年鑒》被特殊蠟封的瞬間,她敏銳地察覺到整棟大樓的電子監控網絡出現了零點七秒的同步延遲。
    那不是故障,而是中央係統在重新評估某個關鍵“信息狀態”時,因邏輯衝突而產生的瞬間空白。
    她沒有浪費這個機會。
    她從懷中取出一張備用的醫用X光膠片,輕輕貼在胸口。
    伴隨著自己沉穩的心跳節律,她用指甲上的一小片銀漆塗層,在膠片表麵反複摩擦,製造出一種類似老式黑膠唱片劃痕的、極不規則的微凸紋路。
    她此舉的目的並非傳遞任何具體信息,而是在模擬一種“介質自然老化”的物理過程。
    當第七次摩擦完成,心跳帶來的溫度恰好讓銀漆與膠片基質完美融合,她才輕輕將這張看似無用的膠片滑入一本厚重的《市政設施維修日誌》夾頁中,並用一枚回形針隨意地壓住一角——一個在檔案管理員眼中再正常不過的日常標記。
    她比任何人都明白,最完美的隱藏,是讓搜尋者在看到它時,腦中浮現的第一個念頭是:“哦,這裏本就該有這個東西。”
    城市的另一端,沈默潛入了市立殯儀館的停屍間。
    刺骨的冷氣混雜著消毒水的味道,讓他精神一振。
    他沒有走向那些有明確身份的冷藏櫃,而是徑直拉開了最角落裏標著“無名氏”的櫃子,一具瘦骨嶙峋的流浪漢屍體滑了出來。
    他並非要驗屍,他是來借用一場“死亡流程”所獨有的儀式感。
    他為屍體仔細地擦淨了冰冷僵硬的麵部,換上了一套幹淨的壽衣。
    每一個動作都緩慢而專注,仿佛在完成一項神聖的使命。
    最後,當他將潔白的屍布覆蓋在屍體上時,一個微小的動作暴露了他的真實意圖:他在白布的一角,輕輕壓上了一小塊同樣幹涸、但沾染著些許黴變組織液的紗布。
    他知道,那種名為“殘響”的追蹤係統,會執著於追獵一切“未閉合的敘事鏈條”,但它無法分辨,在一具即將被銷毀的屍體上,哪一塊生物汙漬來自死者本身的腐敗,哪一塊又來自一個試圖掩蓋真相的“汙染源”。
    這具屍體,將成為一座移動的信息墳墓。
    隻要有任何程序或個人試圖揭開白布,探查那塊可疑的汙漬,就會同時觸發殯葬流程中的“終結儀式”指令與他設下的“汙染信息反製陷阱”。
    他將屍體緩緩推入火化通道,麵無表情地按下了啟動鍵。
    當熊熊烈焰升起的刹那,空氣中那股自他逃亡以來便如影隨形、持續低鳴的追蹤嗡嗡聲,驟然中斷了半秒。
    幾乎在同一時刻,蘇晚螢已混入城市垃圾處理站的外圍。
    她隔著鐵絲網,看見昨天在混亂中被扯下的那張空白表格,正安靜地躺在巨大的分揀傳送帶上,即將被送入粉碎機。
    她沒有貿然靠近。
    她繞到一旁的汙水沉澱池邊,從口袋裏取出一個指甲大小的玻璃瓶。
    瓶中是她用福爾馬林和微量重金屬鹽配製的混合液,裏麵懸浮著幾片從阿彩排泄物中提取的、幾乎看不見的生物標本碎屑。
    她擰開瓶蓋,將液體緩緩倒入通往主處理池的排水溝。
    液體無聲無息地匯入渾濁的水流。
    她耐心等待著,像一個等待魚兒上鉤的漁夫。
    大約二十分鍾後,她觀察到主處理池的表麵,緩緩浮起一層奇異的油膜,在渾濁的汙水中呈現出一種蜷縮人形的輪廓。
    她知道,計劃成功了。
    這是有機質與重金屬沉澱在高濃度信息素催化下,結合形成的“偽殘響體”。
    它雖然脆弱,卻足以在短時間內模仿出一個高密度信息源的特征,將附近所有監控單元的注意力牢牢吸引過去。
    趁著所有掃描探頭都轉向沉澱池的間隙,蘇晚螢迅速從腰間解下一根細線,線頭綁著一塊強力磁鐵。
    她精準地甩出細線,磁鐵“啪”地一聲吸住了傳送帶金屬履帶的縫隙,連帶著將那張被卡住的紙片殘角一同鉤了回來。
    她迅速收線,將那塊比指甲蓋還小的紙片藏入鞋墊的夾層,轉身消失在蒸汽與惡臭之中。
    夜色更深,沈默回到了那座早已成為廢墟的焚化爐旁。
    他在尚有餘溫的灰燼中,用手指仔細地挖掘著。
    終於,他挖出了一小段未被完全燃盡的金屬導線——他認得,這是過去連接“語音采集儀”的接地線。
    他將這段柔軟的金屬線彎折成一個不規則的環狀,套在自己的左手手腕上,位置恰好覆蓋住了那個逆十字的烙印。
    他忽然回憶起,在他很小的時候,作為老電工的父親曾指著牆角的電線盒對他說:“接地,是為了給失控的電流一條回家的路,不讓它到處亂走,燒了屋子。”
    一個念頭如閃電般擊穿了他的意識。
    殘響借由聲帶的振動傳播,正如電流沿著導體流動;而為屍體蓋上白布之所以有效,是因為那場“儀式”切斷了“敘事”所賴以存在的“電壓”。
    他從貼身口袋裏取出最後一片用油紙包裹的、來自那個“信使”的腐敗舌組織,小心翼翼地貼在金屬導線環的內側,讓它緊貼著自己的皮膚。
    “現在,”他對著手腕低聲自語,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我們來造一個假的接地。”
    話音未落,遠處天際線上,一座高聳的城市信號塔頂端猛然爆出一團耀眼的電火花,隨即徹底熄滅,陷入死寂。
    也就在那一刻,城市的另一角,一個拾荒的流浪漢踩過公園的花壇,他的鞋底無意間碾碎了蘇晚螢先前埋藏在那裏的膠卷。
    在濕潤的泥土深處,被心跳和銀漆刻下的微凸紋路,因擠壓而短暫顯形,一行極淡的刻痕在黑暗中緩慢浮現,又迅速被泥土掩蓋:
    別……修……燈。
    這三個字像一枚無聲的釘子,瞬間釘入了沈默的腦海。
    那不是警告,也不是求救,更像是一條冰冷的、來自未知深淵的技術指令。
    虛空並未睜開眼睛,它隻是在他耳邊低語了一個新的謎題。
    沈默抬起頭,望向城市南方那片被黑暗籠罩的區域。
    他知道自己必須去一個地方,一個足夠高,能夠俯瞰這座城市所有光亮與脈絡的地方,一個早已被廢棄,卻仍舊指向天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