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別給死人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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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暗的教室裏,塵埃在唯一的光源——沈默手機屏幕的冷光中,如一群無聲的飛蛾般盤旋。
    他沒有理會四周東倒西歪的課桌與椅子,這些物體的淩亂布局本身就是一種凝固的恐慌。
    他的目光專注而冷靜,仿佛一位即將在古老祭壇上舉行儀式的祭司。
    他從隨身攜帶的密封袋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片薄如蟬翼的組織樣本,正是第七具屍體鼻腔深處取下的黏膜。
    在法醫中心的精密儀器下,這片黏膜曾顯現出驚人的異常——一種本不該存在於此的神經肽,其結構與深度夢境中大腦的活躍分泌物高度吻合。
    他跪坐在講台前,將這片承載著死亡瞬間夢境的黏膜,輕輕放置在布滿粉筆灰的講台中央。
    然後,他抽出身旁幾本破舊的兒童讀物,將它們圍成一個不甚規整的半圓形,像是在拙劣地模仿某種高科技的“睡眠艙”結構。
    他的腦海中,浮現出導師多年前在法醫學課堂上提及的冷門理論:人在瀕臨死亡的極端狀態下,大腦可能會產生一種“回溯性夢境”,將一生中最強烈的執念以高度濃縮的形式重演。
    而如果這種執念足夠強大,其產生的生物電波甚至能夠短暫地固化在周圍的物理介質上,成為一種信息殘留。
    沈默的推論更為大膽。
    他幾乎可以肯定,林秋棠當年在這所福利院進行的所謂“語言障礙矯正實驗”,根本不是為了教會孩子們說話。
    她是在利用催眠、聲波甚至藥物,誘導那些心智單純的孩子們進入一個龐大的、可以互通的共享夢域。
    她想要采集的,並非言語,而是言語誕生之前,人類最純粹的思維結晶——“無言之思”。
    而手中這塊黏膜,便是某個不幸的實驗體,在生命終結的一刹那,其強烈夢境與腦內分泌物混合、固化後的可悲遺物。
    與此同時,福利院陰冷潮濕的地下室裏,蘇晚螢正用一根細長的金屬發簪,費力地撬開牆角一麵不起眼的檢修蓋。
    蓋子應聲落地,露出背後糾結纏繞的巨量線束。
    這些是上世紀遺留的老式電話銅芯線,蛛網般連接著這棟建築的每一個角落,像是一套被廢棄的神經網絡。
    它們正是林秋棠那場語音實驗最原始的物理載體。
    蘇晚螢深吸一口氣,從口袋裏摸出一個沉甸甸的電容,這是她不久前冒險從院子裏的老舊變壓器中拆解出來的。
    她憑借著修複古籍時積累的對老舊電路的微弱知識,找到了線束中一組顏色稍顯不同的裸露接口,將電容的正負極精準地接入。
    緊接著,她解下發簪,將纏繞在簪身上的那一小段微縮膠片,小心地繞在一個線圈之上。
    她並不確定這樣做是否能喚醒這個沉睡了數十年的係統,但她清晰地記得,祖母在教她修複那些孤本殘卷時說過的話:“舊物最懂舊魂,要用它們自己的方式去溝通。”
    她伸出手指,在冰冷的牆壁上,按照記憶中小舟留下的信號節奏,輕輕敲擊了三下。
    一長,兩短。
    片刻的死寂之後,牆體深處,傳來一陣極其微弱的電流聲,像是老式錄音機在倒帶時發出的沙沙聲。
    蘇晚螢屏住呼吸,驚奇地發現,那卷纏繞在線圈上的膠片表麵,竟開始滲出細小的、幾乎肉眼難辨的水珠。
    水珠在膠片光滑的表麵上緩緩匯聚,最終凝結成一行飄忽不定的霧氣小字:“她在等你說晚安。”
    樓上,教室裏。
    沈默取出了那本焦黑手冊僅存的最後一頁殘紙。
    他沒有用它來記錄任何東西,而是將其平整地鋪在黏膜樣本的下方。
    隨即,他毫不猶豫地用骨刀的尖端劃破自己的左手指尖,鮮紅的血珠迅速湧出。
    他精準地控製著力道,將血珠分別滴落在殘紙的四個角上,形成一個鮮明的封閉區域。
    這是他從父親遺留的研究筆記中找到的又一個關鍵信息:血液中的鐵離子是天然的生物電信號增強劑,而“封閉”的儀式形態,則是確保夢境能量不向外溢散的必要條件。
    他閉上雙眼,在腦中一遍遍默念著父親那段錄音裏的最後一句話:“睡吧,明天再說。”這不僅僅是一句簡單的催眠指令,更是他失語的童年裏,每晚伴隨他入睡的唯一慰藉。
    在林秋棠那本殘缺的實驗記錄中,這句話被明確標注為最高權限的“入夢密鑰”。
    刹那間,一股冰冷的寒意憑空而生,教室內的溫度驟降。
    講台後方,那麵布滿蛛網裂痕的黑板上,裂紋深處竟開始浮現出淡淡的光影。
    光影逐漸清晰,勾勒出一群孩子圍坐成一個圓圈的畫麵。
    他們穿著統一的舊式院服,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嘴唇無聲地開合著,仿佛在進行一場詭異的默劇。
    地下室內,蘇晚螢感到自己手腕上那道詛咒般的紅字再次灼熱跳動。
    但這一次,不再是充滿惡意的警告,它的跳動頻率,竟與牆體內傳來的電流聲完全同步,仿佛心髒與脈搏,在回應著同一種召喚。
    她沒有抗拒這股力量,反而順應著直覺,解開了襯衫的第一顆紐扣,將那個溫熱的電容從線束上取下,輕輕貼在自己鎖骨的凹陷處,任由自己的體溫與心跳被這古老的係統所吸收、同調。
    她壓低聲音,開始呢喃修複古籍時用於收尾的古老咒文。
    這咒文並非為了封印或驅逐,而是為了讓一個漫長的“終結儀式”變得像一次溫柔的告別。
    奇跡般地,牆內那躁動的電流聲逐漸平穩,沙沙的雜音消退,轉為一陣低緩悠長的哼鳴,如同母親在深夜哼唱的搖籃曲。
    在這一刻,蘇晚螢豁然開朗。
    她忽然明白了,林秋棠的初衷,或許從來就不是控製和索取,她隻是一個無法放下那些在夢中迷失、在現實中失語的孩子們的母親。
    這個係統之所以變得如此扭曲和危險,是因為後來的闖入者,用貪婪和惡意,篡改了它最初的溫柔。
    教室裏,沈默猛地睜開雙眼。
    他看見光影中的那群孩子,動作整齊劃一地齊齊轉向他。
    其中一個離他最近的孩子,緩緩抬起手,用食指指向自己的喉嚨,那裏空無一物,卻代表著無法言說的痛苦。
    緊接著,那孩子的手又轉向了沈默,指向他口袋裏那枚“氵”字殘片。
    沈默的心髒劇烈跳動,但他沒有後退。
    他緩緩抬起手,摘下了自己左耳上佩戴多年的助聽器——那是他童年聽力受損後,用以補償世界的唯一工具。
    他將這枚小小的、承載了他自身“殘缺”的助聽器,輕輕放在了講台上,就在那片黏膜樣本的旁邊。
    就在助聽器與講台接觸的瞬間,整個教室的空間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劇烈地撕扯、震顫。
    黑板上的所有光影瞬間崩解,化作無數漂浮在空中的、由光組成的文字碎片。
    這些碎片瘋狂地旋轉、飛舞,最終在半空中匯聚、重組成兩個巨大而清晰的字:
    晚安。
    這是許可,也是邀請。
    夢境的入口,在他獻出自己一部分“殘缺”之後,終於真正地向他敞開。
    沈默站起身,他知道自己必須進入那個被扭曲的夢域,去找到一切的源頭。
    然而,當他轉身準備離開教室時,腳步卻猛地頓住。
    門外那條深邃幽暗的走廊盡頭,不知何時,靜靜地站著一個女人的剪影。
    她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舊式旗袍,身姿窈窕。
    她的手中,提著一盞散發著昏黃光暈的紙燈籠。
    燈籠的光暈裏,依稀可以辨認出三個模糊的字跡——林秋棠。
    沈默下意識地握緊了藏在袖中的骨刀,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
    可他終究沒有將刀拔出,因為他看到,那個立於黑暗深處的剪影,正對著他,緩緩地抬起一隻手,放在唇邊,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