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呼吸的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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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是實驗室唯一的語言。
沈默的目光從自己的雙手移開,緩緩投向對麵的蘇晚螢。
他的眼神不再是單純的探究,而是帶上了一種審視自身病灶的冷酷。
仿佛他自己,就是一具躺在解剖台上,等待開膛破肚的無名屍。
“我要卷宗,”他開口,聲音嘶啞,卻異常平穩,“我母親車禍案的全部原始卷宗,包括現場勘查記錄、所有照片底片,以及……法醫屍檢報告。”
蘇晚螢沒有問為什麽,她看懂了他眼神裏的風暴。
這個男人正在將自己視作一個全新的案件,一個最棘手的詭異事件,而第一步,就是重新審視所有已知的“證據”。
“我來想辦法。”她果斷點頭,立刻拿起手機走到隔音室的角落,動用她策展人身份背後盤根錯節的人脈網絡。
小舟安靜地坐在一旁,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沈默和蘇晚螢之間來回移動,他雖然聽不見,卻能清晰地“看”到空氣中那根越繃越緊的弦。
不到半夜,加密的電子文件便送到了蘇晚螢的電腦上。
沈默坐在屏幕前,一頁頁地翻閱著那些泛黃的掃描件。
白紙黑字,冰冷而明確。
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現場草圖、目擊者證詞……一切都與他記憶中的版本嚴絲合縫。
他的母親,林秋棠,死於一場失控貨車引發的連環追尾,頭部遭受致命撞擊,當場死亡。
隨後,他點開了屍檢報告。
簽發人是他曾經的導師,業界泰鬥。
報告寫得滴水不漏,詳細記錄了每一處創傷,最終結論與警方的判斷完全一致。
報告附件中,一張遺體接收單清晰地顯示,遺體由事故現場被直接運往市殯儀館停屍間,接收時間與死亡時間僅相差四十七分鍾。
整個流程,不存在任何進入醫院、接受搶救、穿上病號服的可能性。
邏輯的鏈條在這裏本該結束,證明鏡中之物隻是一個拙劣的模仿者。
但沈默的心卻沉得更深。
他點開了名為“現場照片”的文件夾,數百張高精度掃描的底片照片逐一呈現。
他沒有去看那些血腥的車輛殘骸和遺體遮蓋布,而是像一台超高精度的掃描儀,逐個像素地審視著每一張照片的背景。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鼠標滾輪發出的輕微哢噠聲是房間裏唯一的動靜。
就在蘇晚螢以為他將一無所獲時,沈默的手指停住了。
他將一張被標記為“遠景無關雜物”的照片放大到了極限。
照片的焦點是散落一地的車體零件,但在畫麵最邊緣、因鏡頭虛化而略顯模糊的背景裏,是一棟建築物的側麵。
那是一家社區醫院的住院部走廊,透過玻璃窗,可以勉強看到走廊盡頭的一扇門。
沈默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將圖片導入分析軟件,進行銳化和降噪處理。
模糊的門牌號漸漸清晰——317。
並非是阿拉伯數字“317”,而是三個獨立的浮雕數字,排列方式與他夢中甬道牆壁上的序列,一模一樣。
他的呼吸停滯了。
更讓他毛骨悚然的是,在那扇門旁邊,一道人影的輪廓被銳化算法勾勒了出來。
那人側身而立,穿著一件白大褂,由於光線和角度問題,麵容完全看不清。
但他的手上,卻提著一個四四方方的箱子。
那是一個老舊的、手提式的開盤錄音機。
其外形、旋鈕布局,乃至提手的設計,都與蘇晚螢提供給他的民國奇書《禁音手劄》中,所描繪的專門用於收錄殘響的儀器——“聲甕”,別無二致。
“蘇晚螢。”沈默的聲音像冰塊在摩擦,“過來。”
蘇晚螢湊到屏幕前,當她看清那台“聲甕”時,倒吸一口涼氣。
照片的拍攝時間,是十幾年前,而《禁音手劄》是她最近才從博物館的秘庫中找到的孤本。
“這不可能……”她喃喃道,“在你的記憶被‘修正’之前,就有人拿著‘聲甕’,出現在了你母親死亡的現場?”
與此同時,實驗室的另一頭,蘇晚螢自己的分析也有了結果。
她整夜都在研究“眠玉蟬”在沈默舌下融化後留下的微量殘留物。
在超高倍電子顯微鏡下,她發現了一些驚人的東西。
“沈默,你看這個。”她將另一塊屏幕轉向他,上麵是一組複雜的晶體結構模型。
“這是眠玉蟬粉末的成分,主體是某種未知的生物堿,但我在其中檢測到了這個。”她指向模型中一小片呈現出螺旋狀的結構,“這是人類顳葉組織特有的蛋白片段。非常微量,但來源絕對是人腦。”
沈默的瞳孔驟然收縮。
蘇晚螢的聲音因為這個可怕的發現而壓得極低:“我一直以為,眠玉蟬是開啟公共殘響頻道的‘鑰匙’。現在看來,我錯了。它不是鑰匙,它是一個‘意識嫁接器’。它不是引導你進入所有死者回響匯聚的‘地下河’,而是利用這些人類腦組織蛋白作為信標,將某個特定個體的記憶場域,偽裝成了一條公共通道,然後精準地嫁接到你的感知係統裏。”
她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換句話說,你進入的從來不是什麽公共夢境。那是一個人為給你量身定製的‘記憶牢籠’。而能完成這種精準偽造,提前十幾年布局,甚至連你自己都忘記的細節都能‘補完’的……隻能是某個……熟悉你全部過往的人。”
兩人的發現,像兩塊沉重的拚圖,嚴絲合縫地扣在了一起,拚湊出一個令人窒息的輪廓。
敵人不在外麵。
“再試一次。”沈默做出了決定,“但這次,我們不接收任何外部信號。”他的目光轉向小舟,“我們的目標,是反向追蹤我大腦裏的異常神經信號源。”
小舟似乎明白了什麽,鄭重地點了點頭。
實驗再次開始。
這一次,所有的外部信號屏蔽裝置功率開到最大。
沈默躺在行軍床上,閉上眼睛。
小舟走到他身邊,沒有使用任何儀器,隻是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觸碰在沈默的太陽穴上。
對於小舟而言,沈默的大腦就像一個嘈雜的廣播電台。
但這一次,他屏蔽了所有外來頻道,隻專注於電台本身發出的“噪音”。
僅僅幾秒鍾,小舟的身體便開始劇烈顫抖,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電擊。
他的額頭滲出冷汗,臉色瞬間慘白。
他猛地抽回手,抓起紙筆,以一種近乎痙攣的姿態在紙上瘋狂地畫著。
他畫出的不是文字,也不是任何具象的圖形,而是一組詭異的波形圖。
那像是兩條DNA鏈,互相纏繞,以一種同源卻又彼此排斥的頻率在振動。
蘇晚螢一把抓過那張紙,她飛快地在自己的資料庫裏檢索著,最終,她的動作停在了一張來自《喪儀音律譜係》的古老拓片上。
拓片上的秘符,與小舟畫出的波形圖幾乎完全一致。
秘符的注解寫著——“雙生契鳴圖”。
“這是……”蘇晚螢的聲音裏充滿了難以置信,“古代方士用於記錄同卵雙胞胎之間精神共振的秘符。他們認為,同卵雙生子在靈魂層麵是相連的,擁有獨一無二的精神頻率。”
她猛然抬起頭,死死盯住沈默:“你的檔案裏,家庭成員那一欄,你是獨生子,你從未提過有任何兄弟姐妹!”
蘇晚螢的目光仿佛要穿透沈默的骨髓,她想起了“雙生契”在殘響體係中的另一個注解,那被視為最危險的一種靈魂綁定形式——
“一人沉默,則另一人代其發聲;一人死亡,則其聲……轉嫁存活者之喉。”
雙胞胎?
這個詞像一顆炸雷,在沈默的腦海中轟然炸響。
他開始瘋狂地挖掘自己五歲以前的記憶,那些被父母以“童年陰影”為由刻意模糊掉的過去。
他記起來了。
在搬到現在的家之前,他們曾住在老城區一棟紅磚樓裏。
他的隔壁,好像……好像是住著一個奇怪的“啞姑”。
他記不清她的樣子,隻記得她比自己大一點,從不說話,總是喜歡拉著他的手,用指尖在他掌心裏寫字。
後來,那棟樓發生了一場大火。
之後,全家就匆忙搬離了,父母從此再也沒有提起過那個地方,也沒有再提起過那個“啞姑”。
沈默跌跌撞撞地衝向自己的儲物櫃,從最底層翻出一個積滿灰塵的鐵皮盒子。
裏麵是他幼年的相冊。
他一頁頁翻過,最後,在一張被燒焦了邊角的照片背麵,他看到了一行稚嫩的、早已褪色的筆跡。
“姐姐說,媽媽不是撞死的。”
他渾身冰冷。姐姐?他從來沒有過姐姐。
他下意識地拿起筆,想在紙上模仿那行字的筆跡。
然而,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當他的右手握著筆,試圖寫下“姐姐說”這三個字時,他的左手竟像被無形的線牽引,不受控製地在另一張白紙上,用一種截然不同的、鏡像般的筆法,寫下了另一句話。
“你說過要替我聽一輩子。”
兩隻手,兩種筆跡,一個完整的契約。
當晚,沈默做了一個決定。
他沒有服用平日裏賴以入睡的抗焦慮藥物,任由那片熟悉的黑暗,以最原始、最洶湧的姿態將他吞沒。
他又一次站在了那條無盡的甬道裏,周圍是無數張開合的嘴,發出震耳欲聾的雜音。
但這一次,他沒有走向甬道盡頭那扇自動開啟的門。
他緩緩轉過身,麵對著身後那片由無數張嘴組成的、蠕動的牆壁。
他沒有恐懼,隻是用一種法醫解剖前的平靜,低聲問出了那個深埋已久的問題。
“誰是第一個……叫我名字的人?”
刹那間,萬籟俱寂。
所有蠕動的嘴都停了下來,所有的聲音都歸於虛無。
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了整個夢境。
就在這片絕對的寂靜中,一道清脆、響亮的女孩嗓音,突兀地響起。
那聲音不是來自周圍的任何一張嘴,而是從他自己的胸腔裏,清晰無比地傳遞出來。
“是我啊,弟弟。”
沈默猛地低下頭。
他看見,自己身上那件象征著絕對理性的法醫解剖服之下,胸口正中央的皮膚,正在緩緩地、有節奏地隆起一個輪廓。
那隆起並不像是心髒的搏動,更像是有什麽東西,正沿著他的肋骨,一節一節地向上攀爬,準備從他的血肉中破體而出。
活人不需要呼吸節奏,但這個東西……卻有。
實驗室裏,蘇晚螢和一直守在旁邊的小舟,正死死地盯著腦波監測儀的屏幕。
就在剛才,代表著沈默腦波活動的那條單峰曲線,毫無征兆地一分為二。
兩條嶄新的曲線,以一種完美同步,卻又帶著細微相位差的詭異姿態,在屏幕上並行延伸。
蘇晚螢的嘴唇微微顫抖,她盯著那兩條如同雙生子般糾纏的曲線,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輕聲說出那個顛覆一切的真相。
“我們一直以為你在聽別人……可你從來都是兩個人。”
夢境中,那從沈默體內發出的聲音還在繼續,帶著一絲天真的殘忍。
它在他耳邊,更像是在他腦中回響:“我們是一體的,你忘了麽?你的耳朵,就是我的耳朵。你的嘴巴,就是我的嘴巴。”
他胸口下那活物般的蠕動愈發劇烈,仿佛在印證著這句話。
那個東西……那個曾經隻是聲音的存在,正在他體內獲得實體,並以一種共生的姿態,展示著它的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