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9章算不算謀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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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東西,那個曾經隻是聲音的存在,正在他體內獲得實體,並以一種共生的姿態,展示著它的存在。
它不再是虛無縹緲的雜音,而是成為了他血肉的一部分,一個有心跳、有節奏的器官。
沈默從夢境中醒來,沒有驚恐,沒有冷汗。
他隻是靜靜地躺在實驗室的行軍床上,感受著胸腔裏那陌生的、節律性的隆起。
它像第二個心髒,以一種截然不同的頻率,與他自己的心跳並行不悖地搏動著。
他緩緩坐起身,動作平穩得可怕。
守在一旁的蘇晚螢和一直保持著戒備姿態的小舟立刻看了過來。
蘇晚螢的眼中滿是擔憂,而小舟隻是安靜地指了指旁邊的腦波監測儀。
屏幕上,那兩條糾纏的曲線依舊在延伸,像一對扭曲的DNA雙螺旋。
“我們一直以為你在聽別人……”蘇晚螢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她終於說出了那個顛覆性的結論,“可你從來都是兩個人。”
沈默沒有回應,他隻是低頭解開了自己的上衣紐扣。
在他的胸口正中,皮膚之下,一個核桃大小的輪廓清晰可見,正隨著那陌生的節律一起一伏。
這不是幻覺。這是物證。
他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掃過實驗室的精密儀器,最終落在自己的手上。
這是一雙法醫的手,穩定、精確,解剖過無數具承載著秘密的屍體。
現在,它將要麵對最棘手的一具。
“我需要借用中心的最高級別生物安全隔離解剖室。”沈默的聲音異常清晰,不帶任何情緒,像是在提交一份常規報告,“還有一份設備清單。”
他走到實驗台前,拿起紙筆,飛快地寫下一串名詞:低溫冷凍解剖台、高頻顱骨鋸、神經纖維熒光染劑、超聲探針……最後,他頓了頓,加上了最後一個,也是最古怪的一個項目:一台八十年代產的“海鷗”牌聲紋分析儀。
蘇晚螢看著那份清單,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你要做什麽?沈默,你瘋了?你要解剖你自己?”
“修正一下,”沈默放下筆,將清單遞給她,“是‘切除病變組織’。解剖自己算不算謀殺?這在法理上是個有趣的悖論。但切除一個寄生性畸胎瘤,隻是常規的外科手術。”
他將體內的那個東西,定義為了一個“寄生性畸胎瘤”。
這是他作為法醫,能給予這個超自然存在的最科學、也是最蔑視的稱謂。
“這不一樣!”蘇晚螢的情緒激動起來,“我們不知道它到底是什麽!它和你的意識糾纏在一起,強行剝離可能會讓你……讓你……”
“讓我變成植物人,或者直接腦死亡,對嗎?”沈默平靜地接話,“我知道。但別無選擇。而且,這場手術,隻有我能做。”
他轉向蘇晚螢,目光銳利如刀:“因為隻有宿主本人,才能在手術過程中,清晰地分辨出哪些痛覺是真實的組織切割反饋,哪些是它為了自保,在我神經係統裏製造的幻覺幹擾。任何一個外科醫生來做,都會被虛假的痛覺信號欺騙,導致手術失敗。”
蘇晚螢無法反駁,這套邏輯無懈可擊,卻又充滿了瘋狂的殘忍。
她深吸一口氣,拿出了最後的方案:“我們可以用‘陶心鎮盤’,林秋棠的記憶裏有這個東西的記錄。它可以長期壓製殘響的活性,為我們爭取時間,尋找更安全的解決辦法!”
“來不及了。”沈默調出了自己的最新腦部掃描圖,投射在牆壁上。
三維成像中,代表著那個“寄生體”能量反應的陰影,已經有幾縷微弱的觸須,蔓延到了小腦的平衡功能區。
“根據侵蝕速度計算,最多還有兩周,我就會徹底喪失精細操作能力,包括走路、拿東西,以及……握手術刀。”沈默指著那片陰影,語氣像是在分析別人的病例,“到那時,我就真的成了一個任其擺布的容器了。”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說出了那個真正讓他下定決心的原因。
“更重要的是,昨晚在夢裏,在那間‘命名之室’裏,我終於看清了水鏡底部的銘文。”
他一字一句地複述道:“呼召者必承名,承名者當自剖。”
蘇晚螢渾身一震。
“這不是一句詛咒,也不是警告。”沈默的眼神裏閃爍著一種近乎狂熱的理性光芒,“這是一份儀式規程。一份說明書。唯有主動解剖自身的存在,才有資格,去觸碰那第一聲呼喚的源頭,去真正地‘命名’它。”
手術前夜,城市的喧囂被隔絕在地下一層。
舊法院的檔案空廳裏,隻有三個人影。
空氣裏彌漫著灰塵和舊紙張的味道。
小舟從懷裏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塊陶片,它溫潤如玉,邊緣帶著不規則的碎裂痕跡,正是那“陶心鎮盤”的核心殘片。
它曾吸收過無數殘響的能量,此刻正散發著微弱的暖意。
小舟將陶片遞到沈默麵前,然後用手語比劃著,由蘇晚螢輕聲翻譯:“他說,這東西可以在最關鍵的時刻,在你周圍形成一個短暫的‘無聲結界’,隔絕一切殘響的幹擾。但是……”
蘇晚螢的目光落在小舟身上,充滿了不忍,“代價是,持有者將永久失去對‘聲音’中所蘊含情感的感知能力。世界會變成純粹的物理振動,再也聽不出喜悅、悲傷和憤怒。”
小舟卻隻是平靜地看著沈默,默默地點了點頭。
他早已決定獻出自己所剩無幾的、與這個世界共鳴的渠道。
沈默接過那塊溫熱的陶片,凝視著眼前的一男一女。
一個願意為他犧牲最後的感覺,一個即使反對也要陪他走到最後。
他沉默了良久,緊繃的臉上忽然露出一個極淡的,幾乎無法察覺的表情。
他問:“如果我打開自己,發現裏麵……什麽都沒有呢?”
這是一個法醫所能想到的,最恐怖的可能性——所有的詭異,都隻是自己精神崩潰的產物。
蘇晚螢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地回答:“那就說明,你早就死了。現在站在這裏的,隻是我們共同聽見的那個名字。”
冰冷的隔離解剖室內,無影燈亮如白晝。
沈默半身麻醉,仰臥在低溫冷凍台上。
金屬台麵散發的寒氣讓他保持著絕對的清醒。
他的右手穩穩地握著一把高頻顱骨鋸,左手則拿著一麵小鏡子,調整著角度,對準自己枕骨左側的一處解剖學裂隙。
他按下了開關。
嗡——
刺耳的鋸鳴聲中,鋸片緩慢而穩定地切入皮肉,然後是骨骼。
每深入一分,他的耳邊就響起一陣尖銳的幻聽。
那是不同年齡段的自己在哭喊,在求饒,在憤怒地咒罵。
有童年時打碎花瓶的恐懼,有少年時被誤解的委屈,有第一次解剖屍體時的震撼……所有被他用理性壓製下去的情緒垃圾,此刻都化作聲音的利刃,企圖讓他失控。
但他沒有停。他的手,穩得像焊在操作台上。
當鋸片終於觸及深層硬膜時,一股截然不同的痛感傳來。
他立刻停下,換上探針。
隨著探針的深入,一股黑色的、如同石油般粘稠的液體,從切口處緩緩湧出。
那液體滴落在地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卻瞬間燃起一叢藍白色的火焰。
無聲之火,詭異地舔舐著地麵。
劇痛讓沈默的額頭滲出冷汗,但他眼中的光芒卻愈發熾亮。
他找到了。
他強忍著神經被灼燒的痛苦,用一把特製的長柄鑷子,精準地探入切口,夾住了一個正在蠕動的活物。
他緩緩地,將它從自己的大腦中剝離出來。
那是一枚核桃大小的灰質團塊,表麵布滿了無數微型耳廓狀的螺旋突起,像一整個由耳朵組成的腫瘤。
在它的中心,一根細如發絲的白色神經束,正連接著他大腦深處的語言中樞。
沈默用手術刀斬斷那根神經束,迅速將這團灰質放入一個早已準備好的密封樣本罐中。
他做完這一切,幾乎耗盡了所有力氣。
他將早已備好的神經熒光染劑注入罐中。
刹那間,奇跡發生了。
染劑仿佛成了顯影液,整個房間的空氣中,瞬間浮現出無數淡藍色的、立體的聲波圖譜。
這些圖譜縱橫交錯,彼此疊加,最終在沈默的眼前,拚湊出了三個清晰的漢字——
林秋棠。
“原來……”沈默虛弱地倒在解剖台上,意識開始模糊。
就在這時,他聽見蘇晚螢的一聲驚呼。
他勉強睜開眼睛,看見那個密封罐中,被切除的灰質團塊,竟然像一顆心髒般,開始有節奏地跳動起來。
而他自己的嘴唇,完全不受控製地微微開合,吐出了一句他從未聽過、也從未學過的古老音節。
那聲音沙啞、古拙,充滿了歲月的沉重。
“嗡!”
小舟反應極快,他猛地將那塊陶片按在沈默的額頭上。
一圈肉眼可見的藍色光暈擴散開來,所有詭異的聲音戛然而止。
那句古語被硬生生掐斷在喉嚨裏。
世界重歸寂靜。
在這片絕對的寂靜中,沈默望著白色的天花板,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輕聲說出了他的最終推論。
“我知道她是誰了……她是第一個‘聽者’,也是最後一個‘不說的人’。”
“我一直以為,我在追查真相……”
“其實我隻是……她為自己寫好的一句遺言。”
窗外,第一縷晨光穿透隔離室厚重的玻璃,照了進來。
那光芒落在解剖台上,落在那枚於密封罐中、兀自跳動不休的灰核之上。
它像一顆不肯熄滅的火種,在黎明中,靜靜地呼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