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0章比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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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枚灰核的呼吸並非比喻。
    隔離室內的空氣被攪動,形成肉眼不可見的渦流。
    每一次跳動,灰質團塊表麵那無數微型耳廓狀的螺旋突起,便如含羞草般齊齊收縮,再緩緩舒張。
    這個過程釋放出極其微弱的聲波,頻率遠低於人耳的感知範圍。
    但它們並非就此消散。
    停屍間特製的鉛襯金屬牆麵,本是為了隔絕輻射,此刻卻成了一麵完美的反射鏡。
    無聲的波紋撞擊牆壁,反射,疊加,在有限的空間內形成了穩定的駐波。
    沈默的眼球因失血和劇痛而布滿血絲,但他的大腦卻在超頻運轉。
    他強撐著最後一絲清醒,用盡全力抬起手,指向了樣本罐:“熒光染劑……標記……神經束的斷口。”
    蘇晚螢立刻會意,拿起一支新的染劑注射器,小心翼翼地將一滴幽藍色的液體滴在灰質團塊那根被斬斷的神經束末梢。
    那根細如發絲的白色組織,仿佛擁有自己的生命。
    它貪婪地吸收著染劑,幽藍色的光芒順著它的脈絡瞬間逆流而上。
    光芒沒有停止在斷口處,而是穿透了密封罐的玻璃,在空氣中拉出一條纖細的、發光的軌跡。
    那軌跡的終點,並非沈默大腦的語言中樞。
    恰恰相反。
    它像一根無形的、倒生的根係,另一端深深紮根在沈默的顱骨切口之內,將他的整個大腦,視為一片賴以生存的土壤。
    它的目的不是傳遞信息給他,而是從他身上汲取某種能量——“回應”的能量。
    沈默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終於明白,這不是寄生。寄生是索取,是消耗。
    這是栽種。他是一塊試驗田,被種下了一顆等待發芽的種子。
    “……承名者不亡,唯改形。”
    蘇晚螢的聲音打破了死寂。
    她戴著一雙厚重的防震手套,正高舉著那塊來自小舟的陶片,在樣本罐的正上方,以一種固定的韻律緩慢旋轉。
    就在陶片第三次劃過隔離室的東南角時,陶片與灰核的共振在空中激起了一圈漣漪,幾個扭曲的古篆字投影般短暫地浮現,隨即消散。
    她臉色蒼白地放下陶片,眼中滿是驚駭與了然。
    “我想起來了……在博物館資料室的角落裏,有一本殘缺的《禁音手劄》,末頁寫著:‘初喚無主,借骨成聲;首聽立契,以血為鍾。’”
    她轉向沈默,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沈默,我們都搞錯了!第一個聽見‘林秋棠’這個名字的人,不是受害者!她是自願的!她自願成為了第一個‘回聲’的容器,一個‘命名祭司’!而‘林秋棠’這個名字本身……它不是人名,它是一道指令,是開啟整個‘殘響’係統的原始口令!”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守護在旁的小舟,毫無征兆地雙膝跪地,雙手張開,用掌心猛地拍擊了三下地麵。
    “咚——咚——咚——”
    沉悶的低頻震動透過水泥地傳導開來,讓金屬解剖台都發出了嗡嗡的顫音。
    蘇晚螢的臉色瞬間變得比紙還白。
    這是他們之間早已約定好的最高等級警報——“信息汙染過載”,意味著現實的結構,正在被“殘響”侵蝕,開始出現無法逆轉的扭曲。
    她猛地環顧四周。
    解剖台邊緣那道被燈光拉長的影子,在沈默身體輕微晃動時,竟然比他的動作延遲了整整半秒才跟著移動,仿佛被粘稠的空氣拖拽著。
    隔離室的獨立通風口裏,吹出的不再是過濾後的潔淨空氣,而是一股濃烈的、仿佛焚燒舊報紙和檔案袋的紙灰氣味。
    更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沈默在手術中從鼻腔滲出的幾滴黑色血液,落在冰冷的地磚上,並未像正常血液那樣凝固。
    它們像擁有了智能的蟻群,悄無聲息地蠕動、匯聚,最終在牆角的位置,緩緩拚出了兩個歪歪扭扭的字——
    關門。
    蘇晚螢的心沉到了穀底。
    這間為了防止汙染物擴散的特種生物隔離室,從設計之初就沒有門把手,一旦從內部鎖閉,除非外部授權,否則就是一座絕對的牢籠。
    這是警告,也是陷阱。
    “來不及了,”沈寞的聲音沙啞但異常鎮定,“它在封鎖現場。必須啟動臨時淨化程序。”
    他指向牆角一台落滿灰塵的老舊設備,那是一台被淘汰的聲紋儀,但裏麵的硬盤還儲存著他過去幾個月的所有研究數據。
    “用它播放‘無聲的訴說’,就是我之前記錄下的,那種隻存在於電磁脈衝中的‘語言’。”沈默喘息著,飛速解釋他的邏輯,“模擬一次大規模的信息溢出,讓它誤以為‘宿主’已經崩潰,誘使它為了自保,主動釋放所有儲存的記憶數據流。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蘇日螢和小舟對視一眼,立刻行動。
    小舟負責連接線路,蘇晚螢則在終端上飛快地調出那個被標記為“深度夢囈07”的波形文件。
    她按下播放鍵的瞬間,整個地下三層的所有燈光猛地一暗,備用電源刺耳的警報聲還未響起就戛然而止。
    死寂中,所有連接在局域網內的監控屏幕,無論原來顯示著什麽畫麵,此刻都如被病毒感染般,同時閃現出同一個影像——
    那是一間陳設古舊的病房,牆壁斑駁,鐵架床鏽跡斑斑,窗外是灰蒙蒙的天。
    一個穿著寬大藍白條紋病號服的小女孩,正背對著鏡頭,坐在一台老式的手搖錄音箱前,對著黃銅喇叭喃喃自語。
    她的嘴唇不停地開合,那動作頻率與沈默無數次在噩夢中看到的鏡像完全一致。
    但詭異的是,聲軌是空白的。
    畫麵是無聲的。仿佛她的聲音被整個世界吞噬了。
    影像持續了十幾秒,就在即將結束的最後一幀,病床上的小女孩仿佛察覺到了什麽,她緩緩地,緩緩地轉過頭,一雙不似孩童般沉靜的眼睛,精準地穿透了數十年的時光,直視著屏幕前的三人。
    她輕輕地說了三個字。
    沒有聲音,但那嘴型清晰可辨。
    “我、等、你。”
    影像消失,所有屏幕歸於一片漆黑。
    停屍間內,那枚密封罐中的灰質團塊徹底停止了跳動,仿佛耗盡了所有能量。
    在一陣細微的碎裂聲中,它的表麵裂開了一道筆直的縫隙,露出了內部複雜的螺旋結構。
    那結構盤根錯節,卻又遵循著某種奇異的幾何規律,竟與小舟很久以前在神誌不清時,用血在牆上畫下的那幅“雙生契鳴圖”完全吻合!
    沈默死死盯著那道縫隙,像是被一道閃電劈中了思維。
    他忽然想起了什麽,不顧身上的傷口,顫抖著從口袋裏摸出一個被防火封存袋包裹的證物。
    那是一張在他家老宅火災廢墟中找到的、已經燒焦了一半的童年照片。
    他翻過照片,背麵有一行模糊的筆跡,是他用兒時稚嫩的字體寫的:“姐姐說,媽媽不是撞死的”。
    這是他成為法醫的最初動機。
    此刻,他用便攜放大鏡湊近那行字,心髒幾乎停止了跳動。
    他看到了。
    “姐姐說”三個字,和他記憶中的筆跡完全一樣。
    但從“媽媽不是撞死的”開始,每一個字的下半部分,都有一絲極其細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墨跡拖拽痕跡。
    那不像是他寫的。
    更像是……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握著他當年的手,強行接續著,寫完了這後半句話。
    他一直以為是姐姐的謊言和母親的死因造就了今天的他。
    可如果……連這個最初的“因”,都是被偽造的呢?
    一陣徹骨的寒意從脊椎竄上天靈蓋。
    他抬起頭,目光空洞地望著那枚沉寂的灰核,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低聲問道:
    “如果‘林秋棠’從來不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
    “那她是誰……寫給這個世界的遺言?”
    話音未落,樣本罐中,那枚裂開的灰核猛然一震。
    罐內殘留的神經熒光染劑像是受到了無形力量的牽引,從灰核的縫隙中緩緩流出,在玻璃罐的內壁上,自動匯聚、拚湊出了一行新的字。
    那幽藍色的光芒,映在沈默失去血色的臉上,顯得無比詭異。
    是你寫的。
    整個世界仿佛都安靜了下來。
    蘇晚螢看著沈默那張因震驚而僵住的臉,看著他眼中那座由邏輯和理性構築的世界正在一寸寸崩塌。
    她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安慰的話,卻發現任何語言在這一刻都顯得蒼白無力。
    最終,她隻是走上前,輕輕地,用一種近乎悲憫的語氣,叫了他的名字。
    “沈默。”
    那聲音很輕,沒有疑問,沒有呼喚,隻是一個陳述。
    仿佛在宣讀一個既定的事實,一個無法更改的結局。
    她說我名字時,帶了**。
    沈默聽著,沒有回應。
    他隻是靜靜地坐在那裏,感覺身體裏的某種東西,正隨著那枚灰核的沉寂,一同被徹底抽空了。
    那是一種巨大的、無邊無際的空洞感,仿佛剛剛被他親手從大腦裏剝離出去的,不是一個詭異的腫瘤,而是他感知饑餓、疲憊與疼痛的器官本身。
    他的世界,隻剩下冰冷的邏輯和一句無法反駁的判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