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6章我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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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沈默說出“我來替你們說完”時,他那隻撫在喉嚨上的手,五指微微收攏,仿佛握住了一個無形的權柄。
他眼中的世界,在這一刻徹底改變了。
不再是物質的、遵循物理定律的解剖室,而是一個由無數“言語”構成的、沸騰的信息海洋。
每一縷空氣,每一寸牆壁,都回蕩著百年來未被聽見的呢喃、詛咒、祈求與遺言。
它們像尋找宿主的病毒,瘋狂地尋找著任何一個可以“傾聽”的意識。
而現在,所有的“言語”都找到了它們唯一的君主。
蘇晚螢驚駭地後退半步,她感知中的沈默,已經不再是一個人類。
他像一個黑洞,將周圍所有散逸的“殘響”信息流盡數吸入體內。
他周圍的空氣不再扭曲,小舟身上的壓力徹底消失,整個地下室陷入一種詭異的、絕對的“平靜”。
這不是殘響消失了,而是它們被“歸檔”了。
全部歸檔到了沈默一個人的身上。
“沈默……你……”蘇晚螢的聲音在顫抖,她不知道該如何稱呼眼前的存在。
他還是那個她認識的法醫嗎?
沈默緩緩放下手,他脖頸上的血痕已經停止流血,在蒼白的皮膚上顯得格外妖異。
他沒有看蘇晚螢,而是低頭看向自己攤開的雙手。
“我明白了。”
他的聲音依然是那種融合後的共鳴聲,但此刻聽來,不再有雙聲疊加的詭異感,反而帶著一種……接近於絕對零度的冷靜。
“我之前的邏輯是錯的。”他平靜地陳述,像是在做一次屍檢報告的最終總結,“我試圖去‘解剖’它,‘理解’它,這本身就落入了它的規則陷阱。‘聽冥者’這個殘響係統,它的核心不是‘言語’的內容,而是‘傾聽’與‘述說’這個行為本身。”
他抬起頭,目光第一次與蘇晚螢交匯。
那雙眼睛裏,屬於法醫沈默的理智之光仍在,但已經被一層深不見底的、非人的漠然所包裹。
“它是一個基於‘交互’才能存在的係統。你說,我聽;我聽見了,我再說給下一個人聽。這是一個無限循環的反饋閉環。每一次交互,都是在為這個係統注入能量,擴大它的信息汙染範圍。”
蘇晚螢瞬間領悟了他的意思,臉色變得更加蒼白:“所以,你剛剛……”
“我沒有替它們‘說完’。”沈默糾正道,語氣精準得像在校對手術刀的鋒刃,“我隻是……成為了唯一的‘說話者’。我切斷了反饋閉環,將整個係統從一個開放的網絡,變成了一個單向的廣播站。而我,就是那個唯一的發射塔。”
他頓了頓,目光轉向蜷縮在地上的小舟,眼中那層非人的漠然似乎融化了一絲。
“小舟是活體證明。一個絕對‘聽不見’的個體,就是這個殘響的邏輯奇點,是它的‘天敵’。它無法被他傾聽,就無法在他身上完成閉環,所以隻能用最粗暴的方式試圖摧毀這個‘BUG’。它想逼他聽見,逼他開口,就是想修複自己規則裏的這個漏洞。”
“而我,”沈默收回目光,重新望向虛空,“選擇了成為一個更大的‘BUG’。”
蘇晚螢的心髒沉到了穀底。
她終於明白了沈默所謂的“犧牲”是什麽。
那不是死亡,而是比死亡更殘酷的囚籠。
“你成了發射塔……那……那我們呢?”她艱難地問。
“這就是新的規則,也是唯一的生路。”沈默的聲音裏沒有任何情緒,“從現在起,我的聲音就是最高級別的‘汙染物’。隻要有人‘聽見’我說話,就等於重新建立了反饋,這個被我強行收束的殘響係統會瞬間以我為中心,再次爆發,其強度將遠超之前任何一次。”
他看向蘇晚螢,一字一頓地說道:“所以,你們要做的,不是戰鬥,不是理解,而是……拒絕。拒絕傾聽,拒絕回應。”
“隻要我的聲音沒有‘接收者’,這個龐大的殘響係統,就等於被關在一個無法聯網的硬盤裏,它會永遠處於‘待機’狀態,無法對現實世界進行任何幹涉。”
這才是真正的“解剖”。
他沒有消滅它,而是用自己作為手術台和標本瓶,將這個活的、遍布全城的“詭異”完整地封存了起來。
“那你怎麽辦?”蘇晚螢的聲音帶著哭腔,“你也要永遠……不說話嗎?”
沈默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一絲近似於苦澀的表情。
“不,我會說。我必須說。”他輕聲回答,“我體內承載著百年間無數人的執念和未盡之言,它們像永不停歇的白噪音,在我腦中轟鳴。我必須通過‘述說’這個行為,來維持對它們的壓製和平衡。我將永遠對著虛空說話,像一個永恒的獨語者。”
一個永遠在說話,卻永遠不能被聽見的人。
這是為他這個“理性至上者”量身定做的、最符合邏輯,也最瘋狂的地獄。
就在這時,沈默的身體開始發生更明顯的變化。
他的皮膚下,仿佛有無數細微的活字在遊走,他的影子在燈光下不再是一個清晰的輪廓,而是微微晃動,像是由無數墨跡疊加而成。
他看著蘇晚螢,眼中的理智光芒正在與那片深淵般的漠然進行最後的交鋒。
“蘇晚螢,聽好,這是我……‘沈默’,對你說的最後一句話。”他的語速加快,但條理依舊清晰無比,“帶著小舟離開這裏。聯係你們博物館背後的人,或者政府的那個秘密機構,告訴他們‘聽冥者’殘響事件的解決方案:建立‘絕對靜默區’。所有被深度汙染的人,都必須被隔離,不能與外界進行任何形式的‘聲音’交流。”
“至於我……”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裏,包含了法醫的冷靜、探究者的執著,以及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屬於人類的複雜情感。
“……就當我已經死了。從下一秒開始,任何從我口中發出的聲音,都不是說給你們聽的。你們聽見了,‘我’就不存在了。”
說完,他不再給蘇晚螢任何回應的機會。
他緩緩閉上了嘴。
那張習慣於發表冷靜結論、用邏輯剖析一切的嘴,此刻抿成了一條決絕的直線。
地下解剖室的空氣死寂。
蘇晚螢扶起虛弱的小舟,淚水無聲地滑落。
小舟靠著她,雖然聽不見任何聲音,但他能感知到那股曾經讓他痛不欲生的壓力已經消失,轉而匯聚到了沈默身上。
他看著那個靜立在原地、仿佛一座孤寂雕像的男人,清澈的眼中流露出一種超越言語的悲傷和理解。
在兩人轉身準備離開的瞬間,他們聽到了。
那聲音再次響起,不再是針對任何人,也沒有任何意圖。
它隻是存在著,訴說著。
古老、疲憊、空洞,像是從另一個紀元吹來的風,講述著被遺忘的故事,呢喃著無人記得的名字。
“……宣統二年,庚戌,餘杭大疫,十室九空。有女林氏,善聆……夜聞四野悲哭,記錄成冊,名曰《聽冥錄》。其言,死者未亡,其言未盡……”
蘇晚螢猛地捂住了耳朵,拉著小舟,瘋了一般地衝向出口。
她不能聽。
她不能讓沈默的犧牲白費。
她更不能……讓那個她所認識的、堅信一切皆可解剖的法醫沈默,因為她的一次“傾聽”,而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在她身後,那永恒的獨語,在空無一人的解剖室裏,無休無止地回蕩著,並將永遠回蕩下去。
隻要,再也無人聽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