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最後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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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口氣息沒有實體,卻比任何實質性的威脅更令人窒息。
    它宣告著一種勝利,一種“被理解”後的滿足。
    蘇晚螢靜靜地站在辦公室中央,任由月光將她的影子拉長,與遠處展廳的黑暗融為一體。
    她知道,自己已經輸掉了這一局。
    回應,即是應戰。
    探究,即是邀請。
    第二天一早,博物館館長辦公桌上多了一封辭職信和一份項目轉製申請。
    辭呈言辭懇切,理由無懈可擊:因個人原因無法繼續承擔繁重的公共管理工作。
    而那份申請則詳盡地闡述了將“沉默的證詞”特別展區,從公共展覽轉為獨立非營利文化遺產保護項目的必要性與可行性,並申請由她個人全權接管,自負盈虧。
    憑借蘇家在文博界的影響力與她無可指摘的專業履曆,這份看似不合常理的申請,在經曆了一周的討論後,竟被批準了。
    交接工作雷厲風行。
    半個月後,蘇晚螢徹底告別了她熟悉的博物館。
    她在早已廢棄的紅磚樓舊址旁,租下了一間無人問津的獨棟老屋。
    她雇傭了最專業的施工隊,提出的要求卻古怪至極。
    老屋的外牆被剝去所有斑駁的印記,刷上了一層厚重的、不反光的純白塗料。
    所有的門窗都換成了錄音棚級別的雙層隔音玻璃,窗簾是加厚的鉛絨複合材料。
    屋內的改造更是匪夷所?????,她拆除了所有非必要的隔斷,隻留下一個空曠的房間。
    一張沉重的鐵木方桌,一盞無頻閃的冷光台燈,一本封麵厚實的登記簿,便是全部的陳設。
    這裏沒有電話線,沒有網線,甚至沒有一根多餘的電線裸露在外。
    按照沈默筆記中對“聽冥者”居所原型的推演,她徹底將這裏建成了一個信息的孤島,一個物理意義上的“靜默區”。
    她對外宣稱,這裏是“都市記憶檔案館”。
    她從特殊渠道定製了所有的紙張,那是一種纖維結構極其疏鬆的吸音特種紙,能最大限度地吸收書寫時產生的微弱聲波振動。
    連墨水都是特製的,在傳統墨汁中,按照精確配比摻入了極細的鉛粉,用以阻斷任何可能通過文字產生的“信息共振”。
    從此,蘇晚螢開始了新的日常。
    每日黃昏,她會在桌前坐下,在特種紙上書寫當天的《殘響觀測日誌》,記錄下城市中任何可能存在的異常波動,以及對“林秋棠”殘響核心規則的推演。
    而後,在午夜零點來臨之前,她會將當日寫下的所有稿件,投入壁爐,付之一炬,不留片紙。
    小舟被她安排住進了鄰鎮一家環境清幽的療養院。
    他恢複得很好,蒼白的臉上漸漸有了血色,隻是依舊沉默。
    每周,蘇晚螢都會驅車去看他,為他做一次簡單的生理指標檢查。
    這一次的複診,卻發生了意外。
    當蘇晚螢收起血壓計時,小舟突然伸出雙手,緊緊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力氣大得驚人,眼中滿是焦急。
    他將她拉到一旁的沙盤前,用手指在細膩的白沙上,飛快地畫出一個建築的輪廓——那是一座帶有巨大鍾麵的西式鍾樓。
    畫完,他又急切地指向自己的耳朵,用力地搖著頭,嘴裏發出模糊的“啊啊”聲。
    他不再聽見了。有什麽東西,替他“聽”見了。
    蘇晚螢的心髒猛地一縮。
    她拿出隨身攜帶的城市舊地圖,與那張“七角星”蛛網圖進行比對。
    很快,她找到了答案。
    那座鍾樓,正位於城市老法院的頂端,是整個“七角星”陣列中,缺失的最後一角。
    資料顯示,那裏曾是陣列的核心點,卻因五十年代初的一次施工中斷,未能建成完整的地基,導致節點失效。
    沒有片刻猶豫,蘇晚螢立刻驅車前往。
    老法院早已搬遷,鍾樓被鐵柵欄封鎖,謝絕參觀。
    她繞到建築後方,借著一棵老槐樹的掩護,敏捷地翻牆而入,幽靈般潛入了那座積滿灰塵的鍾樓。
    夾層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陳舊的紙張和灰燼混合的味道。
    在一個被遺忘的角落,她找到了一個被撬開的鐵皮文件櫃,裏麵散落著一堆燒焦的檔案殘頁。
    大部分已經碳化,一觸即碎。
    她耐心地用鑷子一片片翻檢,終於,在一堆灰燼的底層,她發現了一張被壓在下麵、奇跡般隻燒毀了邊緣的完整文件。
    文件標題的鉛印字跡,讓她瞬間屏住了呼吸。
    “關於設立終語鈴監管委員會的提案(草案)”。
    簽署日期是1954年,而最下方的署名單位,更是讓她如墜冰窟——市民政局超常事務協調科。
    這個在任何公開資料裏都查不到的機構,真實存在過。
    當天深夜,蘇晚螢偽裝成文獻修複專業的誌願者,用一套偽造的介紹信和以假亂真的工作證,潛入了防衛森嚴的市政檔案館深層庫房。
    她申請查閱建國初期民政係統的原始卷宗,理由是研究當年的火災事故社會救濟檔案。
    冰冷的庫房裏,隻有她翻動紙頁的沙沙聲。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她逐頁翻檢著那些泛黃脆弱的故紙堆,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整整三天,她幾乎不眠不休。
    終於,在一份1954年紅磚樓倉庫區特大火災事故的匯總報告附錄裏,她找到了那根刺破所有迷霧的毒針。
    那是一份不起眼的內部傳閱備忘錄,標題為“關於組建‘執念疏導小組’的初步構想”。
    內容簡短,卻字字驚心。
    報告指出,為應對火災後出現的、無法解釋的“群體性歇斯底裏”及“幻聽”現象,防止“負麵社會情緒”的非正常擴散,建議秘密招募一批具有特殊“共情”能力的誌願者,擔任“聽冥人”。
    他們的任務,是主動進入特定區域,以自身為“容器”,接收並“消化”死者強烈的未盡遺言,成為平息“殘響”的最後一道閥門。
    備忘錄的末尾,附上了一份推薦名單。
    名單的首位,那個本該最重要的名字,卻被一團濃重的墨水徹底塗黑。
    蘇晚螢戴上紅外濾光鏡,將高強度冷光燈聚焦在那團墨跡上。
    在特殊的波長下,表層的墨跡變得透明,而滲透進紙張纖維底層的原始字跡,緩緩地顯現出來。
    三個字,清晰,又觸目驚心。
    林秋棠。
    那一瞬間,她仿佛聽到了沈默臨終前,在幻象中聲嘶力竭的呼喊。
    那個在烈火中燃燒,不斷重複著“我沒說完”的女人,那個殘響的源頭,她的身份,終於被揭開。
    她不是凶手,而是第一個“聽冥人”,第一個被選中、也被獻祭的犧牲品。
    一股徹骨的寒意從尾椎升起,瞬間凍結了她的血液。
    她終於明白,那個東西在找什麽了。
    它不是在找一個傳聲筒,它是在尋找下一個……林秋棠。
    她連夜趕回了那棟白色老屋。
    沒有絲毫猶豫,她將這幾天搜集到的所有研究資料、地圖、報告的複印件,連同沈默留下的那本筆記的原件,全部投入了冰冷的壁爐。
    她劃燃火柴,丟了進去。
    火焰升騰而起,但顏色卻不對勁。
    那火苗並非溫暖的橘紅色,而是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幽藍色,燃燒的速度也異常緩慢,仿佛每一張紙都在被無形的力量咀嚼,而非焚燒。
    更可怕的是,那些落下的灰燼,並未散開,而是在爐底自動排列成一個緩慢旋轉的環狀螺旋。
    蘇晚螢強忍著皮膚上傳來的針刺感,將最後一份關於“聽冥人”名單的文件丟進火中。
    就在幽藍的火光映亮牆壁的刹那,一道淡淡的人影,在白牆上緩緩浮現。
    那道影子沒有五官,沒有四肢,隻有一個模糊的輪廓,和一張不斷開合的嘴唇。
    它在無聲地訴說。
    蘇晚螢沒有後退。
    她反而向前踏了一步,挺直了脊背,用一種冰冷到極點的聲音,直視著那道虛影,一字一頓地說道:“我知道你是誰派來的。但我,不會成為下一個林秋棠。”
    話音落下的瞬間,壁爐中的藍色火焰仿佛被澆上了汽油,轟然爆燃,升騰起一人多高!
    那道牆上的人影在劇烈的火光中痛苦地扭曲、拉長,最後尖嘯一聲,徹底潰散。
    火焰恢複了正常的顏色,迅速將所有紙張吞噬殆盡。
    餘燼飄落,在爐底的螺旋中心,竟拚出了半個殘缺的漢字。
    第二天清晨,蘇晚螢坐在桌前,翻開了那本厚實的登記簿。
    在嶄新的第一頁,她用摻了鉛粉的墨水,清晰地寫下了這座“檔案館”唯一的規則:
    “本館不接待訪客,不接受陳述,不保留記錄。”
    她剛合上本子,一陣清脆的門鈴聲毫無征兆地響起,劃破了屋內的死寂。
    蘇晚螢沒有起身。她走到門後,透過貓眼向外望去。
    門外站著一個穿著洗白校服的女孩,大約十四五歲的年紀,臉色蒼白,神情驚惶。
    她的手中,緊緊攥著半塊鏽跡斑斑的黃銅鈴鐺碎片,嘴唇正不受控製地快速顫抖著,似乎在用盡全身力氣訴說著什麽,但隔著厚重的隔音門,聽不到任何聲音。
    蘇晚螢靜靜地看著她。
    看著她從焦急的訴說,到無助的哀求,再到最後的絕望。
    她能“讀”懂那女孩的口型,那是一個關於失蹤、關於恐懼、關於一個不該被搖響的鈴鐺的故事。
    不知過了多久,女孩似乎耗盡了所有力氣,她低下頭,肩膀垮了下來,握著鈴鐺碎片的手無力地垂下。
    她轉身,失魂落魄地離去,瘦小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的陽光裏。
    蘇晚螢緩緩收回目光,轉身回到桌前。
    她瞥了一眼桌上的登記簿,瞳孔微微一縮。
    在那深黑色的封麵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極淡的唇印。
    那印記不是紅色的,而是一種暗淡的、接近幹涸血跡的顏色,仿佛一個跨越了物理阻隔,拚盡全力留下的吻,又像一個無聲的詛咒。
    她伸出手指,輕輕撫過那個冰冷的印記,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低語:
    “對不起,這一次,我真的……不能聽。”
    屋外,陽光刺眼,驚起了一片鴿群,撲棱著翅膀飛向高空,仿佛一聲哽咽,終究沒能穿透這屋子的沉默,被迫飛向了無人應答的天空。
    清晨的陽光斜斜地照進白屋,在鐵木桌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
    蘇晚螢將登記簿翻到了空白的第二頁,執筆的手懸停在紙張上方,整個世界安靜得隻剩下她自己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