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燒掉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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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實驗室的無影燈下,那根乳白色的“脊椎”被安放在一隻無菌培養皿中,宛如一件尚未定性的史前生物化石。
    蘇晚螢沒有貿然進行物理切割,她選擇了沈默的方式——非侵入性觀測。
    她將數枚銀色的電極片貼在自己的太陽穴和後腦,另一端連接著一台高精度腦波監測儀,而儀器的探針,則輕觸著那根蠟芯的表麵。
    她閉上眼,強製自己回憶。
    焚化爐的鐵門,滾燙的空氣,沈默平靜得近乎殘酷的側臉,以及他身上燃起第一縷火焰時,那雙看向她的、帶著一絲歉意的眼睛。
    心跳開始加速。胸口傳來熟悉的窒息感。
    屏幕上,代表她情緒波動的阿爾法波劇烈起伏,幾乎在同一瞬間,連接著蠟芯的另一組數據線上,一陣規律的脈衝信號被捕捉到了。
    滴……滴……滴……
    頻率與她的心跳完全同步。
    它在共鳴。
    這個由逝者殘響和她自身鮮血澆灌而成的東西,正以她的悲傷為食糧,以她的記憶為能源。
    蘇晚螢斷開連接,心頭掠過一個更大膽的假設。
    如果說悲傷可以激活它,那麽其他頻段的能量呢?
    她打開實驗室的紫外光譜燈,將波長緩緩調高。
    當光線從可見光轉為不可見的紫外區域時,異變陡生。
    培養皿中的蠟芯沒有融化,反而像一塊被激活的磷石,通體散發出柔和的白光。
    光線投射在對麵潔白的牆壁上,扭曲、拉伸,最終匯聚成一幅活動的、沒有聲音的光影畫。
    畫麵中是她自己。
    她正站在那座熟悉的焚化爐前,背對著觀察者。
    她的口中,正源源不斷地湧出無數細密的黑色絲線,如同一條永不枯竭的墨河,匯入爐口熊熊燃燒的火焰之中。
    而在她的背後,一個半透明的、屬於沈默的虛影靜靜站立著。
    他的雙手虛按在她的肩膀上,仿佛在給予無聲的支撐。
    他的嘴唇在開合,語速不快,像是在耐心地解釋著什麽。
    沒有聲音。
    蘇晚螢死死盯著沈默的口型,將畫麵定格,一幀一幀地向前推進。
    她的瞳孔縮成針尖,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將那些無聲的唇語在腦海中重組、翻譯。
    一遍,兩遍,十遍。
    終於,在反複比對了幾十次細微的唇部肌肉運動後,她辨認出了那句話。
    “現在,輪到你騙我了。”
    轟然一聲,仿佛有驚雷在腦中炸開。
    蘇晚e螢踉蹌著後退一步,跌坐在椅子上。
    她怔怔地望著牆上那幅靜止的畫麵,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間凝固了。
    那支被她珍藏的,來自沈默遺物的自動鉛筆。
    筆身上刻著的那句——“謝謝你還願意騙我”。
    她一直以為,那是沈默在自嘲,是他對自己用謊言構築的科學世界崩塌後的歎息。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那根本不是自嘲。
    那是他留給她的……一份操作說明。
    原來,他最後的焚身獻祭,根本不是為了封印“殘響”,而是用一個驚天動地的謊言——“我將徹底消失”——去欺騙那個由無數執念構成的、混亂的規則係統。
    他用自己的死亡,強行定義了一個新的規則:隻要獻祭足夠強大的“自我”,就能讓一個謊言,變成係統必須承認的“真實”。
    他騙了所有人,也騙了“殘響”,唯獨將真相藏在了那句話裏,留給了唯一可能看懂的她。
    蘇晚螢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吐出時,眼神中最後一點迷茫與悲傷都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燃燒的、冰冷的決絕。
    她明白了。
    是時候進行第二次“焚燭儀式”了。
    但這一次,作為主材的,不再是任何外物。
    她走進實驗室最深處的生物安全櫃,用一根細長的無菌針管,小心翼翼地從自己喉部那塊已經趨於穩定的新生骨片邊緣,抽取了幾毫升清亮的組織分泌液。
    她又用手術刀片刮下些許皮膚自然脫落的、含有微量鈣化骨片的角質粉末。
    她將這些源自自身的物質與純淨的蜂蠟以精確的比例混合,在恒溫箱中重新塑成了一支蠟燭。
    那支蠟燭通體半透明,能隱約看到內部懸浮著的一絲絲極細的白色纖維。
    夜色深沉。
    白屋的地下實驗室裏,蘇晚螢盤膝坐在金屬地板的中央。
    當她用火柴點燃那支半透明的蠟燭時,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火焰“騰”地一聲竄起,卻不是溫暖的橘黃色,而是幽深不祥的紫色。
    隨著火焰的燃燒,室內的溫度非但沒有升高,反而驟然下降,冰冷的牆壁上迅速凝結起一層薄薄的白霜。
    更令人悚然的是,她麵前那麵用於觀察的巨大單向鏡中,蠟燭的倒影竟是逆向燃燒的——火焰從燭芯頂部開始,一路向下,仿佛在瘋狂吞噬著蠟燭的生命。
    蘇晚螢無視了這一切異象,她閉上雙眼,開始係統地、清晰地複述那些曾借她喉嚨發聲的殘響。
    “二十年前,郵差林德海,他的鼾聲說:信……沒燒完……地址錯了……他們……還在等……”
    她每說一句,紫色的火焰便劇烈地跳動一次,牆壁上的霜紋就向她所在的位置蔓延一寸,仿佛要將她凍結成冰雕。
    “焚化廠排風井下的亡魂,他們說:謝謝……你聽見了……”
    霜花已經爬上了她的腳踝,刺骨的寒意沿著血管向上蔓延。
    “南市巷的風,那些無名的低語……”
    當她複述完所有經由她“代償”發聲的內容,感覺自己即將被徹底冰封時,她停頓了一下。
    按照儀式邏輯,她應該說一句“這次……你說完了”來結束。
    但她沒有。
    她睜開眼,直視著那團妖異的紫色火焰,用一種無比平靜、卻蘊含著無盡力量的語調,說出了那個蓄謀已久的、從未發生過的謊言。
    “沈默,你沒有消失。我還聽得見你。”
    話音落下的瞬間,那團紫色的火焰仿佛被澆上了汽油,轟然暴漲!
    它不再是一簇火苗,而是一道粗壯的光柱,蠻不講理地穿透了實驗室厚重的天花板,撕裂了白屋的屋頂,筆直地衝入漆黑的夜空!
    一道短暫而絢爛的紫色光柱,在城市的夜幕中一閃而過。
    數公裏之外,一處廢棄的公園裏。
    一直沉默地坐在長椅上的小舟猛地抬起頭,望向光柱消失的方向。
    他一直攥在手心的那片枯黃的落葉,在他抬頭的瞬間,無聲無息地化作了最細膩的粉末,從指縫間流逝。
    幾乎在同一時刻,全市範圍內,十幾處被遺忘在角落的老舊郵筒、失靈的公共電話亭、廢棄工廠裏的廣播喇叭,同時發出了一聲尖銳而短促的嘯叫。
    那聲音像是信號幹擾,又像是一場跨越了時空的、盛大而無聲的集體應答。
    光柱消散。
    實驗室內,溫度迅速回暖,牆上的霜花如幻影般褪去。
    蘇晚螢麵前,那支蠟燭已經燃燒殆盡。
    沒有留下任何黑色的晶體,在冷卻的蠟油餘燼中,靜靜躺著一枚奇特的、扁平的舌形骨片。
    它質地溫潤如玉,通體剔透,而在骨片正中央,嵌著一個微小到幾乎看不見的光點,正以一種極其緩慢而規律的節奏,明滅閃爍,如同沉睡者的呼吸。
    她將這枚舌骨片拾起,放入一台精密的聲學共振箱中。
    她沒有輸入任何聲波,隻是靜靜地等待。
    幾秒鍾後,箱體內部的空氣,竟在沒有任何外力驅動的情況下,自發地開始振動、排列,組合成一個完整的句子,清晰地顯示在監視器的波形圖上。
    “我不是他,但我替你聽了。”
    蘇晚螢知道,儀式成功了。
    她燒掉的,是自己過去作為“阻斷器”的回音。
    燒煉出的,不再是用於封印的黑晶,而是一個承諾的實體化。
    從此以後,她不再隻是被動地阻斷或轉述殘響,她成為了一個新的“傾聽契約”的簽署者。
    翌日黃昏,南市巷。
    殘陽如血,將斷壁殘垣染上一層淒美的色彩。
    小舟早已在舊郵局坍塌的石基旁等候,他懷中捧著一本封麵空白、沒有一個字的冊子。
    蘇晚螢走到他麵前,沒有說話,隻是遞過去一個裝著那枚舌形骨片的玻璃瓶。
    小舟凝視著瓶中那枚明滅不定的骨片,片刻之後,他輕輕地搖了搖頭,沒有接。
    他緩緩翻開了懷中那本無字的冊子。
    就在冊子被翻開到首頁的瞬間,奇跡發生了。
    空白的紙麵上,因兩人的靠近,竟緩緩浮現出一行娟秀而決絕的字跡。
    那正是她昨夜在紫色火焰前撒下的謊言:
    “沈默,你沒有消失……”
    字跡浮現的刹那,蘇晚螢頸後那個曾讓她備受折磨的螺旋紋路,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灼熱感。
    它最後的末端,在一陣無聲的蠕動後,徹底隱入她頸椎的深處,形成了一個完美無瑕的、封閉的圓環。
    她下意識地抬手撫摸自己的喉嚨,嚐試著開口,聲音依舊清澈,聽不出任何異常。
    但她清晰地知道,有什麽東西已經永遠地改變了。
    從今往後,她所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將先經過亡者的審核,被那份新簽訂的契約所衡量。
    一陣風吹過,卷起了小舟手中冊子的最後一頁,又迅速落下。
    在那一頁的末尾,一行新的字跡正在悄然生成,仿佛一個來自深淵的提問。
    下一個,該誰閉嘴了?